题词
人有贵贱,天之赋性无贵贱。家之老仆,国之耆臣,一也。第新进易亲,老成易远,遂有不能伸其志之时。若因志不伸,遂尔敛手,则亦非仆之贞。夫以必忱必恪者矢心,以疑颠疑狂者正主,觉费祎止除黄皓,犹是失着也。谁谓奴隶中无人,不堪入人笔札?
翠娱阁主人识
天生豪杰无分地,屠沽每见英雄起,马前曾说卫车骑。难胜纪,淮南黔面开王邸。 偶然沦落君休鄙,满腔义侠人相似,赤心力挽家声坠。真堪数,个人绝胜章缝士。
右调《渔家傲》
如今人鄙薄人,便骂道“奴才”,不知忘恩负义、贪利无耻,冠盖中偏有人奴;抱赤披忱、倾心戮力,人奴中也多豪杰。说他是奴,不过道他不知书,不晓道理,那道理何尝定在书上?信心而行,偏有利不移、害不夺的光景。古来如英布、卫青,都是大豪雄,这当别论。只就平常人家说,如汉时李善,家主已亡,止存得一个儿子,众家奴要谋杀了分他家财,独李善不肯,又恐被人暗害,反带了这小主逃难远方,直待抚养长大,方归告理,把众家奴问罪,家财复归小主。元时又有个刘信甫,家主顺风曹家,也止存一孤,族叔来占产,是他竭力出官告理清了。那族叔之子又把父亲药死诬他,那郡守听了分上,要强把人命坐过来。信甫却挺身把这人命认了,救了小主。又倾家把小主上京奏本,把这事辨明,用去万金。家主要还他,他道:“我积下的,原是家主财物,仔么要还?”这都是希有的义仆。
我如今再说一个。话说四川保宁府合溪县有一个大财主,姓沈名阆,是个监生。他父也曾做个举人同知,家里积有钱财。因艰于得子,娶有三个妾,一个李氏,一个黎氏,一个杨氏。后来黎氏生得一个儿子,此时沈阆已四十余岁了,晚年得子,怎不稀奇?把来做一个珍宝一般,日日放在锦绣丛中,肥甘队里。到六岁时,也取了个学名,叫做沈刚。请一个先生开蒙,只是日午,才方二个丫头随了出来。那先生便是个奶公,他肯读,便教他读几句;若不肯,不敢去强他。肯写,与他写几个;不肯,再不敢去教他。一日出来,没一个时辰,又要停几刻与他吃果子,缘何曾读得书。到了十三岁,务起名来,请一个经学先生,又寻上两个伴读,一个是先生儿子花纹,一个是邻家子甘毳,有了一个老陪堂,又加上两个小帮闲,也不晓得什么样的是书,什么样的是经,什么样的是时文。轮着讲书,这便是他打盹时候,酣酣的睡去了。轮着作文,这便是他嚼作时节,午后要甚鱼面肉面,晚间要甚金酒豆酒。梦也不肯拈起书,才拈起,花纹道:“哥!有了三百两,怕不是个秀才?讨这等苦!”才捉着笔,甘毳道:“哥!待学典吏么?场中不看字的!”这沈刚略也有些资质,都不叫他把在书上,倒教他下得好棋,铺得好牌,掷得好色子。先时抛砖引玉,与他赌东道,先输几分与他。后边渐渐教他赌起钱来。先时在馆中两个人把后边拱他,到后渐渐引他去闯寡门,吃空茶。那沈刚后生家,怎有个见佛不拜之理?这花纹、甘毳两个本是穷鬼,却偏会说大话,说:“钱财臭腐,仔么恋着他做个守钱虏?”没主意的小伙子被两个人一扛,扛做挥金如土。先时娘身边要,要得不如意,渐渐去偷。到后边没得偷,两个叫去借,人不肯借,叫他把房屋作戤,一时没利还,都一本一利借票,待父天年后还足。
此时他家有个家人,叫做沈实,他也是本县宋江口人,父亲沈俭,也是沈家家人。他从小在沈阆书房中伏事,沈阆见他小心忠厚,却又能干,自己当家后,把一个当铺前后房产,还有隔县木山,俱着他掌管。只是这人心直口快,便沈阆有些不好,他也要说他两句。沈阆晓得他一团好心,再不责备他,越好待他。只是沈阆年纪有了,只在家中享福,那知儿子所为?倒是沈实耳朵兜着,眼睛抹着,十分过意不去,尝在沈阆面前,劝他教沈刚读书。沈阆道:“我独养儿子,读出病来怎处?好歹与他纳个监罢!”后边又劝他择个好先生,又道:“左右是读书不成的,等他胡乱教教罢!”沈实见老家主这等将就,在外嫖赌事也不敢说了。只是沈刚已是十七岁,在先一周时,也曾为他用了三百两,定下一个樊举人女儿,平日尝来借贷,会试一次,送一次礼,所费也不下数百两了。这番去要做亲,还不曾寻得个女儿到手,也不知故意掯勒,道:“有几个连襟都是在学,且进学做亲。”再三去说,只是不肯。沈刚见未得做亲,越去嫖。先生怕失了馆,也不来管他。这两个伴读的,只图吃酒插趣,也不管他银子怎么来的。东道、歇钱之外,还又撺掇他打首饰,做衣服,借下债负岂止千金,只瞒得个沈阆。似此半年,喜得学道按临。去央樊举人开公折,樊举人道:“我有了亲子,又是七八个女婿,那时开得许多?只好托同袍转封。”开端只出了三四十金。沈阆怕这时不进,樊举人还要作难,去寻分上,寻得一个,说是宗师母舅,三面议成,只等进见,应承了封物,按临这日,亲见他头巾圆领进去,便就信了。不知他是混在举人队里一见,宗师原不细查,正是一起脱空神棍。见了宗师出来,便说:“已应承了,先封起来银子,待考后我与送破题进去查取。”沈阆听了,一发欢喜得紧,连忙兑了三百两足纹,又带了些使费,到他下处城外化生寺去封,正兑时,不防备一班光棍赶进来一打,尽行抢去。沈阆吃打了一顿,只饶得不送官,气得整整病了两个月,出案也料得没名了。不期这宗师又发下了五名不通及白卷童生,提父兄,恭喜却在里边。流水央了个份上,免解,又罚了三十两修学,沈阆这一气竟不起了。沈实每日也进来问病,沈阆道:“我当日只为晚年得此一子,过于爱惜,不听你劝,不行教训,不择先生,悔无及矣!但他年幼,宗族无人,那樊举人料只来剥削,不来照管。你可尽心帮扶,田产租息,当中利银,止取足家中供给,不可多与浪费。”沈实哭泣受命,不知沈刚母子在侧边,已是含恨了。
沈阆一殁,棺殓是沈实打点,极其丰厚。又恐沈刚有丧,后边不便成亲,着人到樊家说,那樊家趁势也便送一个光身人过来。数日之间,婚丧之事都是沈实料理。只是沈刚母子甚是不悦,道:“我是主母,怎么用钱反与家奴作主!”又外边向借债负,原约待父天年,如今来逼讨,沈实俱不肯付,沈刚与母亲自将家中存下银两一一抵还。只是父丧未举未葬,正在那里借名儿问沈实要银子,却又听信花、甘两个撺哄,道祖坟风水不好,另去寻坟。串了一个风水厉器,道:“尊府富而不贵,只为祖坟官星不显,禄陷马空。虽然砂水环朝,但是砂抱而不贵,水朝而不秀,以此功名淹蹇,进取艰难。若欲富贵称心,必须另寻吉地。”沈刚听了,也有几分动心,又加上花、甘两个撺掇,便一意寻风水。丢了自家山偏不用,偏去寻别处山。寻了一块荒山,说得龙真穴正,水抱山回,又道是亥龙落脉,真水到堂,定是状元宰相、朱紫满门之地。用价三百多两,方才买得。倒是他三个回手得了百两。又叫他发石造坟,不下百金,两个又加三扣头除。及至临下葬打金井时,风水叫工人把一个大龟预先埋在下边,这日掘将起来,连众人都道是个稀奇之地了,少不得又撮了他一块礼。这时沈实虽知他被人哄骗,但殡葬大事,不好拦阻,也付之无可奈何。就是他母亲黎氏,平日被沈阆制住,也有些不像意。如今要做个家主婆腔,却不知家伙艰难,乱使乱用,只顾将家里积落下的银子出来使,那沈实如何管得?葬了沈阆,不上百日,因沈刚嫌樊氏没赔嫁,夫妻不和。花、甘两个一发引他去嫖个畅快。见他身边拿得出,又哄他放课钱,从来不曾有去嫖的放借,可得还么?又勾引几个破落户财主,到小平康与他结十弟兄:一个好穿的,姓糜名丽;一个好吃的,姓田名伯盈;一个好嫖的,姓曹名日移;一个好赌的,姓管名缺;一个好顽耍的,姓游名逸;一个贪懒的,姓安名所好;一个好歌唱的,姓侯名亮,连沈刚、花、甘共十人,饮酒赌钱。他这小官家,只晓得好阔快乐,自己搂了个妓女小银儿,叫花纹去掷,花纹已是要拆拽他的了;况且赢得时,这些妓者你来抢,我来讨,何曾有一分到家?这正是赢假输真。沈实得知,也忍耐不住,只得进见黎氏,道:“没的相公,留这家当也非容易,如今终日浪费嫖赌,与光棍骗去,甚是可惜!”黎氏道:“从来只有家主管义男,没有个义男管家主。他爷挣下了,他便多费几个钱,须不费你的,我管他不下,你去管他?”沈实吃了这番抢白,待不言语,舍不得当日与家主做下铁桶家私,等闲坏了。
一日,沈刚与花纹、甘毳在张巧儿家吃早饭回来,才到得厅上,沈实迎着,厮叫一声,就立在侧边。沈刚已是带酒,道:“你有甚说?”沈实道:“小人原不敢说,闻得相公日日在妓女人家,老相公才没,怕人笑话。”沈刚正待回答,花纹醉得眼都反了,道:“此位何人?”沈刚道:“小价。”花纹道:“我只道足下令亲,原来盛价倒会得训诲家主!”甘毳道:“老管家自要压小家主。”沈刚也就变脸道:“老奴才!怎就当人面前剥削我?你想趱足了要出去,这等作怪!”沈实道:“我生死是沈家老奴,再没此心,相公休要疑我。”连忙缩出去。花纹与甘毳便拨嘴道:“这样奴才是少见的!”便撺掇逐他。此时沈刚身伴两个伏事书房小厮,一个阿虎,一个阿獐。花、甘两个原与他苟且的。一日叫他道:“我想你们两个正是相公从龙旧臣,一朝天子一朝臣,怎么还不与你管事?你请我一个东道,我叫去了那沈实,用你。”这阿虎、阿獐听了,两个果然请上酒店,吃了一个大东。花纹道:“虽然如此,也不要你们搬是斗非,搠得沈实脚浮,我好去他荐你。”两个小厮果然日日去了黎氏与沈刚面前说他不是。家中银子渐渐用完,渐渐去催房租,又来当中支银子。沈实道:“房租是要按季收的,当中银子也没个整百十支的理。”少少应付些住了。争奈那沈刚见糜丽穿了几件齐整衣服,花纹一嘴鼓舞他去做,便也不顾价钱做来披挂。田伯盈家里整治得好饮食,花纹、甘毳极口称赞,道:“这是人家安排不出的。”沈刚便赌气认贵,定要卖来厮赛。侯亮好唱,他自有一班串戏的朋友,花纹帮衬沈刚家里做个囊家,这一干人就都嚼着他,肉山酒海,那里管嚼倒大山。或是与游逸等轮流寻山问水,傍柳穿花,有时轿马,有时船只。那些妓者作娇,这两个帮闲吹木屑,轿马船只都出在沈刚身上。至于妓者生日,妈儿生日,都撺哄沈刚为他置酒庆贺,众人乘机白嚼。还又拨置他与曹日移两个争风,他五钱一夜,这边便是八钱,他私赠一两,这边二两;便是银山也要用尽!正是这些光棍呵:
舌尖似蜜骨如脂,
满腹戈矛人不知。
纵使邓通钱百万,
也应星散只些时!
一日正在平康巷,把个吴娇儿坐在膝上,叫他出筹码,自己一手搂着,一手掷,与管缺相赌,花纹捉头儿,且是风骚得紧:
怀有红颜手有钱,
呼卢得雉散如烟。
谁知当日成家者,
拮据焦劳几十年!
不期一输输了五十两,翻筹又输二十两。来当中取,沈实如何肯发?阿虎去回道:“没有!”吴娇儿道:“没有银子成甚当!”甘毳道:“老家主不肯。”花纹便把盆来收起,道:“没钱扯甚淡!”弄得沈刚满面羞惭,竟赶到当中,适值沈实不在。花纹更耸一嘴,道:“趁他不在,盘了当,另换一个人罢!”甘毳道:“阿虎尽伶俐,听教训,便用他管更好!”沈刚便将银柜、当房锁匙都交与阿虎。叫管帐的与收管衣饰的一一点查,并不曾有一毫差池,沈实回来,得知在里厢盘当,自恃无弊,索性进去,交典个明白。点了半日一夜,也都完了。那花纹暗地叫沈刚道:“一发问他讨了房租帐簿,交与阿獐;封了他卧房,赶他出去,少也他房中有千百两!”沈刚果然问他要了帐簿,赶到家中,把他老婆、儿女都撵出房去。看时,可怜房中并不曾有一毫梯己钱财,有一件当中首饰衣服。沈刚看了也没意思,道:“我虽浪费银子,也是祖父的,怎么要你留难?本待送他到官,念你旧人,闻得云台、离堆两山,我家有山千来亩,向来荒芜,不曾砍伐,你去与我清理召佃。房里什物衣服,我都不要,你带了妻小快去,不要恼我!”此时里边黎氏怪他直嘴。李氏只是念佛看经,不管闲事;杨氏掳了一手,看光景不好,便待嫁人,却又沈刚母子平日不作他的。沈实带了老婆秦氏,儿子关保,在灵前叩了几个头,又辞别了三个主母,又别了小主母樊氏,自到山中去了。
不上三月,当中支得多,阿虎初管,也要用些,转撤不来,便将当物转戤大当酬应;又两月,只取不当了。房租原是沈实管,一向相安的,换了阿獐,家家都要他酒吃,吃了软口汤,也就讨不起,没得收来。花纹道:“怕有银子生不出利钱?”又要纳粮当差,讨不起租,撺掇他变卖嫖赌,交结朋友。自己明得中人钱,暗里又打偏手。樊氏闻这两个光棍引诱嫖赌,心里也怪他,尝时劝沈刚不要亲近这些人,只是说不入。父亲没不三年,典当收拾,田产七八将完,只有平日寄在樊举人户下的,人不敢买,樊家却也就认做自己的了。常言道:“败子三变:始初蛀虫,坏衣饰;次之蝗虫,吃产;后边大虫,吃人。”他先时当人的,收人利钱,如今还债,贱卖与人,拿衣饰向人家当,已做蛀虫了。先时贱价买人产,如今还债,贱卖与人,就蝗虫了。只是要做大虫时,李氏也挈了囊橐,割宅后一个小花园,里边三间书房,在中出家了;杨氏嫁人去了;奴婢逃走去了;只得母亲与老婆。母亲也因少长没短,忧悉病没了。外边酒食兄弟渐也冷落;妓女也甚怠慢;便是花、甘二个,也渐踪迹稀疏,只得家中闷坐。樊氏劝他务些生理,沈刚也有些回头。把住房卖与周御史,得银五百两,还些债,剩得三百两。先寻房子,只见花、甘这两个又来弄他,巧巧的花纹舅子有所冷落房屋,人移进去便见神见鬼,都道里边有藏神。花纹道:“你这所房子没有人买的了,好歹一百两到你,余外我们得。”他便与甘毳两个去见沈刚,领他去看。不料花纹叫舅子先将好烧酒泼在厢房,待沈刚来看时,暗将火焠着,只见遍地阴阳火光。沈刚问道:“那地上是甚么?”花纹与甘毳假做不看见,道:“有几件破坛与缸,买了它便移出去。”沈刚心里想:“地下火光,毕竟有藏,众人不见,一定是我的财!”暗暗欢喜。成契定要二百五十两,花、甘两个打合,二百两。沈刚心里贪着屋中有物,也就不与较量。除中人酒水之外,着实修理,又用了五十余两,身边剩得百余金。樊氏甚是怨怅,道他没算计。沈刚道:“进门还你一个财主!”两个择日过屋,便把这节事告诉樊氏。樊氏道:“若有这样福,你也不到今日了。”捱得人散,约莫一更多天气,夫妻两个动手,先在厢房尽头掘了一个深坑。不见一毫。又在左侧掘了一个深坑,也不见动静。一发锄了两个更次,掘了五六处,都二三尺深,并不见物。身体困倦得紧,只得歇了。高卧到得天明,早见花纹与舅子赶来。沈刚还是梦中惊醒,出来相见。花纹道:“五鼓我舅子敲门,说昨日得一梦,梦见他母亲说,在厢房内曾埋有银子二坛,昨夜被兄发掘。今日我同来讨,我道鬼神之事,不足深信,他定要我同来,这一定是没有的事。”那人一边等他二人说话,一边便潜到厢房里一看,道:“姐夫,何如?现现掘得七坑八坎在此!”花纹也来一张,道:“舅子也说不得,写契时原写:‘上除片瓦下连基地,俱行卖出。’这也是他命。”沈刚说:“实是没有甚物。”花纹道:“沈兄也不消赖,卖与你今日是你的了,他怎么要得?”那人便变起脸来,道:“你捧粗腿,奉承财主么?日下圣上为大工差太监开采,我只出首追助大工,大家不得罢!”沈刚惊得木呆,道:“恁凭你里边搜!”那人道:“便万数银子也有处藏,我怎么来搜?只是出首罢!”花纹道:“狗呆!若送了官,不如送沈兄,平日还好应急。沈兄,你便好歹把他十之一罢!”沈刚道:“我何曾得一厘?”花纹道:“地下坑坎便是证见。兄可处一处,到官就不好了。”那人开口要三千,花纹打合,要五百,后来改做三百。没奈何,还了他这所房子,又贴他一百两。夫妻两个无可栖身,樊氏道:“我且在花园中依着小婆婆,你到灵台山去寻沈实,或者他还怜你有之。”沈刚道:“我不听他好话,赶他出去,有甚脸嘴去见他?还寻旧朋友去。”及至去寻时,有见他才跨脚进门,就推不在的;又有明听他里边唱曲吃酒,反道“拜客未回”的;花纹轿上故意打盹不见;甘毳寻着了,假做忙,一句说不了就跑。走到家中,叹气如雷。樊氏早已见了光景,道:“凡人富时来奉承你的,原只为得富,穷时自不相顾。富时敢来说你的,这是真为你,贫时断肯周旋。如今我的亲也没干,你的友也没干,沈实年年来看望,你是不睬他,依我还去见他的是。”樊氏便去问李氏借了二钱盘费与他,雇了个驴,向灵台山来。问沈实时,没人晓得。问了半日,道:“此处只有个沈小山,他儿子做木客的,过了小桥,黄土墙里便是。”沈刚骑着驴过去,只见一个墙门,坐着许多客作在里边吃饭,沈刚不敢冒实进去,只在那边张望,却见一个人出来,众人都站起来,这人道:“南边山上木头已砍完未?”只见几个答道:“完了。”又问道:“西边山上木头曾发到水口么?”几个答道:“还有百余株未到。”这人道:“你们不要偷懒才是。”沈刚一看,正是沈实,分付完了正待进去,沈刚急了,忙赶进去,把沈实一扯,道:“我在这里!”这人回头道:“你是谁?”一见道:“呀,原来是小主人!”忙请到厅上,插烛似拜下去,沈刚连忙还礼。沈实就扯一张椅放在中央,叫老婆与媳妇来叩头。沈刚看一看,上边供着沈阆一个牌位与他亡母牌位,就也晓得他不是负义人了。众客作见了他举家这等尊礼,都不解其意。倒是沈刚见人在面前,就叫沈实同坐,沈实抵死不肯,便问小主母与沈刚一向起居,沈刚羞惭满面,道:“人虽无恙,只是不会经营,房产尽卖,如今衣食将绝。”此时沈实更没一句怨怅他的说话,道:“小主莫忧,老奴在此两年,已为小主积下数百金在此,尽可供小主用费。”就将自己房移出,整备些齐整床帐,自己夫妻与以下人都“相公”不离口。沈刚想道:“这个光景,我是得所了,只我妻儿怎过?”过了一晚,只见早早沈实进来见,道:“老奴自与相公照管这几座山,先时都已芜荒,却喜得柴草充塞,老奴雇人樵砍,本年已得银数十两。就把这庄子兴造,把各处近地耕种取息,远山木植,两年之间,先将树木小的遮盖在大树阴下,不能长的先行砍伐,运到水口发卖,两年已得银七百余两,老奴都一一封记。目下有商人来买皇木,每株三钱。老奴已将山中大木,尽行判与,计五千株,先收银五百两,尚欠千两,待木到黄州抽分主事处关出脚价找还。已着关保随去。算记此山,自老奴经理,每年可出息三百余两,可以供给小主,现在银千余,还可赎产,小主勿忧!”就在里边取出两个拜匣,一个小厢,点与沈刚,果是租钱卖钱,一一封记。沈刚道:“我要与娘子在此,是你住场,我来占,心上不安,要赎祖房,不知你意下何如?”沈实道:“我人是相公的人,房产是相公房产,这些银两也是相公银两。如今便同相公去赎祖房,他一时尚未得出屋,主母且暂到这边住下。余银先将好产赎回,待老奴为相公经理。”沈刚道:“正是!我前日一时之误,把当交与阿虎,他通同管当的人,把衣饰暗行抵换,反抵不得本钱来。阿獐管房产,只去骗些酒吃,分文不讨。如今我把事都托你,一凭你说。”两个带了银子去赎祖房,喜得周家不作住居,肯与回赎,只召了些中人酒水之费,管家、陪管在里边撺掇的要钱,共去七百两之数。只见花、甘两个与这些十弟兄,闻他赎产,也便来探望,沈刚也极冷落待他,因房子周家已租与人,一时未出,夫妇两个仍到灵台山下山庄居住。花、甘两个,见了他先时弄得精光,如今有钱赎产,假借探望,来到山庄。沈刚故意阔他,领他看东竹林,西桑地,南鱼池,北木山,果是好一派产。这两个就似胶样,越要拈拢来,洒不脱了。沈刚在山庄时,见他夫妻、媳妇自来服事,心也不安,他始终如一,全无懈怠之意。关保回,带有银千余,沈实都将来交与沈刚。沈刚就与沈实将来仍购典当衣物,置办家伙,仍旧还是一个财主。只是樊氏怕沈刚旧性复发,定要沈实一同在城居住。沈实只得把山庄交与关保,叫他用心管理,以后租息一应俱送进城,与主人用度。
一到城,出了屋,亲眷也渐来了。十弟兄你一席,我一席,沈刚再三推辞不住,一连暖屋十来日。末后小银儿、张巧、吴娇也来暖屋置酒,就是这班十弟兄,直吃到夜半,花、甘两个一齐又到书房内:“我们掷一回,耍一耍!”这也是沈刚向来落局常套,只是沈实不曾见。这回沈实知道,想说前日主人被这干哄诱,家私荡尽,我道他已回心,谁知却又不改,这几年租,够他几日用?须得我撒一个酒疯了!就便拿了一把刀,一脚踢进书房,此时众人正掷得高兴,花纹嚷道:“还我的顺盆!”听得门响,急抬头看时,一个人恶狠狠拿了刀站在面前,劈脑揪翻花纹在地,一脚踏住,又把甘毳劈领结来揿住,把刀搁在脖项里。这两个已吃得酒多,动弹不得,只是叫:“饶命!”其余十弟兄,见沈实行凶,急促要走时,门又吃他把住了。有的往桌下躲,有的拿马椅子遮,小银儿便蹲在沈刚胯下,张巧闪在沈刚背后,把沈刚推上前,吴娇先钻在一张凉床下,曹日移也钻进去,头从他的胯下拱。吴娇道:“这时候还要取笑!”东躲西缩。只有田伯盈坐在椅上动不得,只两眼看。那沈实大声道:“你这干狗男女!当先哄弄我官人破家荡产也罢,如今我官人改悔,要复祖遗业,你们来暖屋这也罢,怎做美人局,弄这些婆娘上门,又引他赌,这终不然是赌房?我如今一个个杀了,除了害!”把刀“荡”的一声,先在田伯盈椅上一敲,先把个田伯盈翻筋斗跌下椅来。要杀甘毳,沈刚道:“小山!你为我的意儿我已知道,只是杀了人我也走不开!”沈实道:“这我自偿命!”甘毳急了,沸反叫:“饶命!”道:“以后我再不敢来了,若来跌折孤拐!”花纹道:“再来烂出眼珠!”沈刚也便跪下赌誓道:“我再与他们来往斗赌,不逢好死!”死命把刀来夺。那沈实流泪道:“罢,罢!我如今听相公说,饶你这干狗命,再来引诱,我把老性命结识你!”一掀,甘毳直跌倒壁边。花纹在地下爬起来,道:“酒都惊没了!”田伯盈也在壁边立起身来,道:“若没椅子遮身,了不得!”只见桌底下走出糜丽,床底下钻出曹日移、吴娇,糜丽推开椅子,管缺掳得些筹码,却又没用。沈实道:“快走!”只见这几个跌脚绊倒飞跑,那小银儿、张巧、吴娇,也拐也拐,你牵我扯走出门:
剑挺青萍意气豪,
纷纷鬼胆落儿曹。
休将七尺昂藏骨,
却向狂夫换浊醪!
沈刚也不来送,只得个沈实在里边赶,丫头小厮们掩了嘴笑。樊氏见这干人,领些妓者在家吃酒,也有些怪他,坐在里边,听得说道沈实在外边要杀,也赶出来,看见人去,便进书房道:“原不是前翻被这干光棍哄个精光,后边那个理你?如今亏得他为你赎产支持,怎又引惹这些人在家胡行?便迟穷些儿也好,怎么要霎时富,霎时穷?”沈刚道:“前日这些人来,我也不理;说暖屋,我也苦辞。今日来了,打发不像,我也并不曾与妓者取笑一句,骰子也不曾拈着。”樊氏道:“只恐怕见人吃饭肚肠痒,也渐要来。”沈刚道:“我也赌下誓了。”正说,那沈实赶进,就沈刚身边叩下了四个头,道:“老奴一点鲠直,惊触相公。这不是老奴不存相公体面,恐怕这些人只图骗人,不惜羞耻,日逐又来缠绕,一败不堪再复。如今老奴已得罪相公,只凭相公整治。”樊氏道:“相公平日只是女儿脸,踢不脱这干人,至于如此,你这一赶,大是有功!”沈刚道:“这些人我正难绝他,你这恐吓,正合我意。我如今闲只在房中看书,再不出去了。”果然沈刚自此把诸事托与沈实,再不出外。这些人要寻,又不敢进来,竟断绝了。后来沈实又寻一个老学究,陪他在家讲些道理,做些书柬,又替他纳了监,跟他上京,援例干选了长沙府经历,竟做了个成家之子。沈实也活到八十二岁才死,身边并无余财;儿子也能似爷,忠诚谨慎;沈刚末后也还了他文书,作兄弟般看待。若使当日没有沈实在那厢经营,沈刚便一败不振。后边若非他杜绝匪人,安知不又败?今人把奴仆轻贱,谁知奴仆正有好人。
雨侯曰:楚大夫鬻拳,因其主荒于酒色,劫之以兵,曰兵谏。兵谏也是谏,若拘拘主仆之分,虽可曰谨饬,却亦终是庸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