叙
富贵功名之借途,今且为贪淫之资,骄奢恶薄之渐。仕籍才挂,辄求倾城,搜佳丽,便作鄙夷糟糠之思;未几变起闺阃,为愤争,为忌疾;一身宛转其间,不得,便以身与官随之,是亦仕途中胡相士也。薄幸何必卖妻,得报何必在一死。人自思之。
翠娱阁主人识
新红染袖啼痕溜,忆昔年时奉箕帚。茹荼衣垢同苦辛,富贵贫穷期白首。朱颜只为穷愁枯,破忧作笑为君娱。无端忽作附炎想,弃我翻然地上芜。散同覆水那足道,有眉翠结那可扫。自悔当年嫁薄情,今日翻成不自保。水流花落两纷纷,不敢怨君还祝君。未来光景竟何在?空教离合如浮云。
右《去妇词》
眉公云:福厚者必忠厚,忠厚而福益厚;薄福者必轻薄,轻薄而福益薄。真是薄幸空名,营求何在!笑是吾人妄作思想,天又巧行窥伺,徒与人作话柄而已。“富易交,贵易妻。”这两句不知甚么人说的?如今人作为口实。但是富易交之人,便是不可与友的人,我先当绝他在臭味未投之先,也不令他绝我在骄倨之日。只是一个妻,他苦乐依人,穷愁相守。他甘心为我同淡泊可爱,就是他勉强与我共贫穷可怜,怎一朝发迹,竟不惜千金买妾,妄生爱憎,是我处繁华,他仍落莫,倒不如贫贱时得相亲相爱。我且试把一个妄意未来之钱,竟去久婚之配,终至钱物不得,客死路旁的试说一说。
话说直隶江阴县有一个相士胡似庄,他也是个聪明伶俐人儿,少年师一个袁景庄先生学相,倒胡诌得来。娶一个妻叫马氏,生相矮小,面色紫膛,有几点麻。喜得小家出身,且是勤俭得紧,自早至晚,巴家做活,再不肯躲一毫懒。这胡似庄先生人丛中摆张轴儿,去说天话勾人,一日去骗得几个乡里人,分得两三张纸,也不过赚得二三分铜钱银子,还有扯不入来时。只是他在外边行术,毕竟也要披件袍仗儿动人,这件海青是穿的,立了一日肚饿,也到面店中吃碗。苦是马氏在家有裙没裤,一件衫七补八凑,一条脚带七接八接,有一顿没一顿在家捱,喜是甘淡薄性儿,再没个怨丈夫光景。那胡似庄弄得一个没生意,返回家来贼做大,叹气连声,道:“只为你的相贫寒,连我也不得发达!”马氏再也不应他。真个难捱,亏得一个房主杨寡妇,无子,止得一女。尚未适人,见马氏勤苦,不来讨他房钱,还又时常周济。一日,杨寡妇偶然到他家中,急得马氏茶也拿不一盅出,却是胡似庄回来,母子去了。胡似庄问道:“方才那女子那家?”道:“是房主人家。”胡似庄道:“也似一个夫人,等我寻个贵人与他,报他的恩。”不题。
他行术半年,说些眼前气色,一般也吃他闯着几个,生意略兴。他道:“我们方术人,要铺排大,方动得人。”积攒得一百七八十块银子,走到银店里一销,销得有五钱多些。买了三匹稀蓝布,几枝细竹竿,两条绳,就在县前撑了。凭着这张嘴,一双眼睛,看见衣服齐整的拱上一篇;衣衫褴褛的讲上几句,一两句讨不马来,只得葫芦提收拾。亏他嘴活,倒也不曾吃大没意思。
面有十重铁甲,口藏三寸钢钩。
惯钩来人口气,乱许将相公侯。
一日,立在县前。只见县里边走出几个外郎来。内中一个道:“我们试他一试。”齐环住了这帐儿下。一个捱将近来。他个个拱上几句,道“一定三尹”,“一定二尹”,“可发万金”,“可发千金”,将次相完。有这等一个外郎,年纪二旬模样,也过来一相。他暗暗称奇,道:“此位却不是吏道中人。他两颧带杀,必总兵权,骨格清奇,必登八座;虎头燕颔,班超同流;鹤步熊腰,萧何一辈。依在下相,一妻到老,二子送终,寿至八旬,官为二品。目下该见喜,应生一个令郎。”一个外郎道:“小儿尚未有母,娶妻罢。”胡似庄道:“小子并无妄言,老兄请自重。”这人笑道:“我如今已在吏途中混了,有甚大望?”胡似庄道:“老先生高姓大名?后日显达,小生要打抽丰。”这人道:“说他仔么?”却是一个同伴要扯他同走,怪胡似庄缠住,道:“是兵房徐老官,叫做徐晞,在县里西公廨住。”
风尘混迹谁能鉴,
长使英雄叹暗投。
喜是品题逢识者,
小窗嘘气欲冲牛。
本日亏这一起人来,胡似庄也赚了钱数骚铜,回到家中道:“我今日撞得一个贵人,日后要在他身上讨个富贵!”正说,只见一个丫鬟拿了些盐菜走来,道:“亲娘见你日日淡吃,叫我拿这些菜来。”恰是杨家。胡似庄道:“多谢奶奶亲娘,承你们看顾,不知亲娘曾有亲事么?我倒有一头绝好亲事,还不晓要甚人家?”丫头道:“不过是过当得人家,只是家里要入赘。”胡似庄道:“我明日问了来说。”丫头去了。胡似庄道:“妙,妙!后面抽丰且慢,先趁一宗媒钱。”马氏道:“媒不是好做的,如今杨奶奶且是好待,不要因说媒讨打吃。”胡似庄道:“不妨。”次日,拿一个钱,买了个帖子,来拜徐晞。恰值官未坐,还在家下。徐外郎道:“昨承先生过奖。”胡似庄道:“学生这张嘴,再不肯奉承,再不差。依学生,还该读书才是。”徐外郎道:“这不能了。”正说间,堂上发梆,徐外郎待起身,胡似庄一把扯住,道:“还有请教。昨闻老先生未娶,不知要娶何等人家?”徐外郎道:“学生素无攀高之心,家事稍可存活,只要人是旧家,女人齐整罢了。”胡似庄道:“有一寡居之女,乃尊二尹殁了,家事极富,人又标致,财礼断是不计的。公若入赘,竟跌在蜜缸里了。”徐外郎道:“学生竟在得人,不在得财。”胡似庄道:“先生,如今人说有赔嫁,瞎女儿也收了。只是这女儿,房下见来,极端庄丰艳,做人又温克。”徐外郎要上堂,忙忙送他。他又道:“学生再不说谎的!”别了。来县前骗了几分银子,收拾了走到杨家。杨家小厮杨兴道:“胡先生来还房钱么?”道:“有话要见奶奶。”其时杨寡妇已听丫鬟说了,便请进相见。胡似庄先作五七八个揖,谢平日看取,就道:“昨日对阿姐说,有一个本县徐提控,年纪不上二十岁,才貌双全,本县大爷极喜他,家事极好。我前相他,是大贵之人,恰与令爱相对,学生待要作伐。若奶奶肯见允,明日他来拜学生,可以相得,这人温柔,极听在下说,可以成得。特来请教。”杨寡妇道:“老身没甚亲眷,没个打听。先生,他根脚也清,家事果好么?”胡似庄道:“学生不打听得明白,怎敢胡说?”寡妇道:“不是过疑,只这些走街媒婆只图亲事成,便人家义男还道是旧族人家,一文钱拿不出还道是财主,四五十岁还道廿来岁,后生有疾的,还道齐整,更有许一百财礼,行聘时只得五六十两哄人,事到其间,不得不成。就是难为了媒人,女儿已失所了,故此要慎重。”胡似庄道:“奶奶,须知学生是学做媒的?那里有这些好狡!这徐老官是出得钱起,现参,日日有钞括。若说人品年纪明日便见。”吃了杯茶,出来。
次日,徐外郎果然来拜。杨寡妇先在里边张望,胡似庄又在徐外郎前,极口赞扬一翻。去后,又在杨寡妇前读上几句相书,说他必贵。这杨寡妇已是看中了人物,徐外郎处胡似庄一力撺掇,竟成了这亲,徐外郎就入赘他家。胡似庄也得了两家谢礼,做了通家往还。一日,徐外郎在家,只见这胡似庄领了一个人来见,衣衫褴褛得紧,徐外郎与他相见坐了。胡似庄道:“这一个是我表外甥,他叫史温,是廿三都里当差的。本都里有一户史官童,他为三丁抽一事在金山卫充军,在籍已绝,行原籍勾补。他与史官童同姓不亲,各立户头的,里长要诈他丢儿,他没有,要卸过来。这事在贵房,特来相恳。”徐外郎道:“既是户绝,自应免勾,岂有把别户代人当军之理!你只明日具呈。我依理行。”正说了,送出门。那杨兴悄悄走来,把胡似庄一拽,要管家包儿。胡似庄笑道:“连相公怕还脱白,你的在我身上补来。”杨兴道:“你招得起,不少房钱了。”大家分手。
次日,果然史温具呈,他便为清查,原系别籍。正在做稿回卫,却是胡似庄又来道:“舍亲要求清目,特具一杯奉屈,这是芹敬。”徐外郎道:“令亲事我已周支,只要回衙了,也不须提酌。”胡似庄道:“脱一名军小事,若没有提控,这时佥妻起解,炒菜当肉香。提控不要嫌怠慢罢。”一把扯了步出城,见破屋一间,桌凳略具。那史温忙出来相迎。茶罢,便是几盘下饭,也不过只鸡鱼肉而已,却也精洁,酒不上三巡。那胡似庄放开肚皮大嚼一阵,吃得盘碟将完,忙失惊道:“忘了!忘了!今日县里邹都堂家成一块坟地,要我作中,为邀徐提控跑来,讲久才成。仔么有煮成饭,与他人吃的?不得奉陪了!”立起便走。徐外郎也待同行,胡似庄道:“如此是学生得罪了。一定还要一坐!”徐外郎只得坐下。史温相送出门,把门带上,二人一去不来。天色又将晚,徐外郎踌蹰没个不别而行之理,只见里边闪出一个妇人来:
容色难云绝代,娇姿也可倾城。
不带污人脂粉,偏饶媚客神情。
脸琢无瑕美玉,声传出谷新莺。
虽是村庄弱质,娇娆绝胜双成。
这妇人向前万福了,走到徐外郎身边,看他也是不得已的,脸上通红,言语羞缩,说不出来。一会道:“妾夫妇蒙相公厚恩,实是家寒无可报答,剩有一身,愿伏侍相公。”徐外郎头也不抬,道:“娘子,你是冤枉事,我也不过执法任理,原不曾有私于你。钱也不要,还敢污蔑你么?”言罢起身。妇人一把扯住,道:“相公,我夫妇若被勾补,这身也不知丧在那里!今日之身原也是相公之身!”徐外郎道:“娘子,私通苟合,上有天诛,下有人议,若我今日难保得你一身,却使你作失节之人,终为你累。你道报德,因你我亏了心,反是败我德了!”妇人道:“这出丈夫之意,相公不妨俯从。不然,恐丈夫嗔我不能伏侍相公!”徐外郎道:“这断不可!我只为你就行罢了。”忙把门拽,门是扣上的,着力一拽才开。连道:“娘子放心,我便为你出文书。”赶了回来。
方寸有真天,昭然不容晦。
肯恋瞬息欢,顿令红妆浼。
史温是与胡似庄串通的,在一个附近古庙里捱了一夜,直到早饭时才回。道:“去了么?没奈何,没钱做身子着!”其妻道:“他昨晚不肯,就去了。”史温道:“没这等事!这事原是我强你的,也不妨。”其妻道:“实是没事,苦留不依。”史温便呆了,道:“不好了!这些拖牢洞的狗吏,原是食在嘴头,钱在心头,见钱欢,见你不见钱,就不欢,一定做出来!”其妻道:“他说就行。”史温道:“正是没钱就行出来!且走趱几钱银子,再央胡似庄去求求他。”走到县前,胡似庄丛紧许多人,说不得话。直待人散,悄悄扯胡似庄道:“昨日事不妥,怎处?”胡似庄道:“美人局是极好的,难道毕竟是钱好?”史温道:“如今东挪西凑,设处得五钱银子,央你去再求。”史温留胡似庄在庄中吃了两壶,走去见徐外郎。只见杨兴在门前道:“不在。”胡似庄道:“提控昨日出去,几时回的?”道:“傍晚就回。”这番两个信他真没事。史温道:“管家,提控在那边?”杨兴道:“不知道。”胡似庄晓得,便在史温身边取出银子,与他一幌,道:“招的在这边!”杨兴道:“我买物事才回,我与你去问一声。”胡似庄道:“史大官,你道何如?毕竟要钱,昨日没钱,自然没干。”只见杨兴走来道:“在。是我不曾回,他先回的。”两个就进去相见。徐外郎道:“昨日多扰。”胡似庄道:“昨日得罪,失陪。”徐外郎道:“所事今日已佥押用印,我亲手下了封筒,交与来勾差人,回是户绝了。”胡似庄看一看史温道:“拿出来。”史温便将出那五钱银子,道:“昨日提控见弃,今日有个薄意。”徐外郎道:“这断不收!老丈当贫困之时,又是诬陷。学生可以与力便与力,何必索钱?”胡似庄道:“意思不是成的,看薄面。”徐外郎道:“若我收,把我一团为人实心都埋没。兄自拿回!”胡似庄道:“恭敬不如从命,徐提控是赚大钱的,那在些须!”史温便下拜道:“这等愚夫妇只立一生位,保佑提控前程远大罢了。”别了出来。杨兴赶来扯住要钱,胡似庄打合与他一个三分包儿。史温又称一个二钱银子谢了胡似庄。
本年一考役满,转参又得兵房。凡有承行,都做些阴骘。似此三年,两考了,进京,考功司拨在工部营缮司当该。不期皇木厂被焚,工部大堂与管厂官心焦,道:“将甚赔补?”只得呈堂转题。此时大堂姓吕名震,做成本稿,正与管贩主事看稿计议,此时徐当该恰随本司在堂上,看见本上道“烧毁大木三千株”,也是他福至心灵,过去禀大堂道:“这本上,恐圣旨着管厂官吏赔补,毕竟贻害。不若将大木上加‘拣存’二字,或者可以饶免。”吕尚书道:“这也说得是。你叫甚名字?”道:“营缮司当该徐晞。”吕尚书道:“好,倒也有识见。”依此具题。只见圣旨道:“既有拣存的,免追补。”这番一部都道:“好个徐当该了得!”吕尚书也奇他,恰值着九卿荐举人材,吕尚书就荐举了他,升了个兵部武库司主事。
材生岂择地,人自多拘牵。
素具萧曹才,何妨勒凌烟。
一边去取家眷,胡似庄也来贺喜。因是他做媒,在杨奶奶面前,说得自己相术通神,作娇要随行,道县间生意萧条,差不多这几个人都骗过了,还到京中觅封荐书,东跑西走,可以赚块大钱。徐奶奶道:“我老爷虽做了主事,却终久吏员出身,人不重他,恐你去不大得力。不若等转外官,来请你。”胡似庄道:“只恐贵人多忘事。”徐奶奶道:“断不!”又厚赠了他,起身。他也勉强寻些赆礼,还与杨兴送行。临行,他妻马氏也借了两件衣服来相送。杨奶奶母子也有私赠。一行到了北京。果是徐主事出身吏员,这些官员轻他,道:“我们灯窗下不知吃了多少辛苦,中举中进士,若是侥幸中在二甲,也得这个主事。殿了三甲,选了知县、推官。战战兢兢,要守这等六年,能得几个吏部、两衙门?十有八九得个部属,还有晦气,遇了跌磕降调,六年也还巴不来。怎他日逐在我们案前跑走驱役的,也来夹在我们队里?”有一个厉主事,他是少年科第的,一发不奈烦,常在他面前故意把吏员们来骂,道“你这狗吏长狗吏短”,徐主事恬然绝不在意。众人也向厉主事道:“既做同僚,也存些体面。”厉主事道:“那里是我们同袍?我正要打狗与猢狲看!”常是这样作呆,无奈徐主事反谦恭欢笑,倒也觉没意思才歇。本年厉公病死。他须不似徐主事,须有三百个同年,却也嗔他暴戾,也不过体面上吊赙罢了。倒亏得徐主事,怜他少年初任京官,做人也清,宦囊凉薄,为他经理赍助,送他棺椁还乡。人上见这个光景,都道他量大能容,又道他忠厚,肯恤孤怜寡。
在部数年,转至郎中。实心任事,谙练边防。宣德十年九月,朝议会推,推他兵部右侍郎,都察院右佥都御史,巡抚甘肃等处地方。前任巡抚得知命下,便差了个指挥,率领军士至京迎接,因未起身。夫人在私寓说起胡似庄相术颇通,未曾看他,如今到任,等他来说一个小小分上,也是一番相与。徐抚台便也点头。夫人就差了杨兴,还与他一个公干小票,叫他同胡似庄到任所相见。他自与夫人杨奶奶一齐离京,一路呵:
旌干摇日影,鼓吹杂鸿声。林开绣帐,与宝[巾宪] 而交辉;风蹙红尘,逐香车而并起。打前站,诈得驿丞叫屈;催夫马,打得徒夫呼冤。席陈水陆,下马饭且是整齐;房满帟帷,上等房极其整肃。正是:纷纷武士拥朱轮,济济有司迎节钺。
一到任,那一个守巡参游不出来迎接?任你进士官,也要来庭参谒见他。金带豸绣,好不整齐。
这边杨兴有了小票,是陆路马二匹,水路船一只,口粮二分,他都折了一半,来到家中。此时胡似庄年已四十多岁,生意萧条,正是难过。一日把原先画的各样异相图粘补一粘补,待要出去,只听得外面叫一声:“胡相公在么?”胡似庄在门里一张,连忙走将出来,道:“杨大叔,几时回来的?小弟不知,风也不接。”杨兴道:“不消。”胡似庄就一连两个揖,请来上坐,道:“老爷、奶奶、太奶奶好么?”道:“都好。老爷已升甘肃巡抚。”胡似庄道:“一发恭喜。学生因家寒,不曾问候。”杨兴道:“正是。老爷、夫人也道你薄情。”胡似庄慌道:“这老爷上明不知下暗,我们九流,说谎骗人,只好度日,那里拿得三两出来做盘缠上京,况且又要些礼仪,实是来不得,不是不要来。”杨兴道:“我也似这样替你解,如今老爷叫请你任上相见。”胡似庄又惊又喜道:“果有这事么?”杨兴道:“果然。只是说来分上,要三七分分。”胡似庄道:“既承老爷不忘旧,大叔提携,但凭但凭。”杨兴道:“这等停五六日与先生同行。”胡似庄忙叫马氏打点饭,马氏在里边也替他欢喜,忙脱一个布衫,把胡似庄去当,买鱼买肉。自立在中门边,问老爷、奶奶的万福。须臾,胡似庄买了酒食回来,胡似庄与杨兴对酌,灌得杨兴一些动不得还未住。两个约了日期起身。只见这胡似庄倒不快活起来。马氏道:“好了,徐老爷这一来请,少也趁他十来两,我们有年把好过。”胡似庄道:“正是,正是。”一头且想道:“我这一去,少也得湖绸二匹,湖绵二觔。杨奶奶所好是苏州三白、火腿、白鲞,还再得些好海味,还要路上盘费,要得十来两才好。这那里得来?”翻翻覆覆过了一夜,将天亮,生出一个计来,道:“我想我这妻子生得丑,又相也相得寒,连累我一生不得富贵。况且我此去,要措置那边去的盘缠,又要打点家里安家,越发来不得。不如卖了他,又有盘缠,又省安家,出脱了这寒乞婆,我去赚上他几百两,往扬州过,讨了一个绝标致的女子回到江阴,买一所大宅子,再买上百来亩肥田,呼奴使婢,快活一快活。料他也没这福!”便四处兜人,巧是史温夫妇勤俭,家事已好了,不料其妻病亡,留下两个儿女没人照管,正要寻亲。他去见道:“史大哥,我前相你日下该有刑克,令正也该身亡,果然。只是丢下两个儿女,你男人照管不来,怎处?”史温道:“正是。如今待将就娶一个重婚的,作伴罢了。”胡似庄道:“我到有个表妹,年纪已近三十,人儿生得不如令正,恰是勤俭。也因丧偶,在我舍下,亲族无人,我做得主。他也不要甚财礼,只有十多两债是要还人,这是极相应的。我料不要你媒钱。”史温道:“可以相得么?”胡似庄道:“不消得,我学生断不肯误人。你看我为你脱军一节,拿定做得与你做。”史温倒也信他,说道:“来不得。”与了十二两银子。他才说:“这是房下,不是表妹。穷得紧,要到徐都院任上去,没钱,只得如此。我与你原是朋友,没甚名份,娶得的。”此时史温倒心中不快,却闻得他老婆勤俭,也罢了。胡似庄回到家中,对马氏道:“我如今设处得几两银子,要往徐老爷任上。你在家中无人养赡,我已寄你在一个史家,我去放心。明早叫轿送你去。”马氏道:“你去不过半年,我独自个熬清受淡过罢。又去累人!”胡似庄道:“罢,你只依我。”夜间两个叙别,只说叙个数月之别,不期倒也做个永别。第二日轿已在门,马氏上轿,来到史家。只见点着花烛,不解其意。不意进门,史温要与交拜,马氏不肯。史温道:“胡先生要到甘肃去,已有离书退与我了。”马氏气得哑口无言,道:“这薄情的!你就拿定一时富贵,就把我撇去了。我也须与你同有十来年甘苦,并没一些不好,怎生下得?”要转去时,也没得把他做主,只得从了史温。
薄命似惊花,因风便作家。
才悲沾浅草,又复寄枯槎。
胡似庄一溜风与杨兴去了。杨兴知道,也怪他薄情。一路行着这张小票,倒也不消盘缠。来到甘州,此时徐佥都已到任半年了。他与杨兴在外先寻了两个人情,一个是失机指挥,只求免过铁不要翻黄,子孙得荫袭的,肯出三千两;一个要补嘉峪关管兵马总,三百两,都应了。心里想道:“大的说不来说小的。”封停当了物,私自许杨兴一个加三,两个进见,送了些礼,就留在里面书房中。晚间小酌,那胡似庄把身子略在椅上沾得一沾,横一躬竖一躬,道:“老爷威望一路远播,这兵部尚书手掌上的了。”徐佥都道:“到此已是非望,还敢得陇望蜀?”胡似庄道:“不然。当日萧何也曾作丞相,一定还要大拜。”满口奉承而已。徐佥都问他家事,极道“凉薄”,问他妻子,也含糊道“好”。不知里头徐夫人母子,在杨兴前问起家中亲眷,也问起马氏,杨兴道:“因要来没盘缠,要买礼没钱,卖与史温了。”徐夫人道:“我这里也不消得礼,倒是我要看他夫妻,反拆他夫妻了。”杨兴道:“他也原主意要在扬州讨个标致的,故此卖了。”徐夫人听到这句,也大恼道:“未见风先见雨,怎就见得打帐富贵了,把一个同甘苦的妻子卖去?这真薄情人!如今我们盛来趋我,若是寥落,也不在他心上了。”就不与相见。过了两日,说起这份上,徐佥都道:“把总事小,率性听了你那指挥的,你也得二三千金,家中夫妇好过。”次日升堂,正值外边解审,将来一造板子打死,免了揭黄。胡似庄怕外边赖了他的银子,就辞了要回。徐佥都也送了他五六十金。因他有银子路上不便,假认他作亲,还分付一个浙直采买马市官,叫带他回家。他一出衙门,央分上的已置酒交还银两。贫人骤富,好不快活,一连在甘州嫖上几夜,东道歇钱已去几两。
不数日马市官起行,他也赶着同走。一路算计道:“有心这样快话,率性在扬州做三百两不着,讨二个小、两个丫鬟;县里吴同知房子要卖,倒也齐整,也得八百;还又张小峰他有田八十亩,央我作中出卖,没有主子,好歹回去买了;衣服、首饰、酒器、动用家伙,也得三百;余下一千,开个小小当儿。我那妇人那有这等福消受!一路算计,可也一夜没半夜睡。马市官又因他是都院亲,极其奉承,每日上坐吃酒,说地谈天。这一夜快活得紧,大六月吃上许多烧刀子,一醉竟醉死在驿里。
囊中喜有三千,筹算不成一梦。
那知薄命难消,竟作道傍孤家。
此时已离甘州五六日,马市官只得拿银子出来,为他殡殓。又道他辞抚时好端端的,如今死了,怕抚台见疑,将他行李点明固封差人缴上。还将病故缘因并盘出银两数目,具一密揭,报与徐抚台。一日抚台正坐,外面投文,递有禀揭,并有行李。看揭,是胡似庄已故,缴他的行李,吃了一惊。分付抬进私衙,拿了揭来见夫人,道:“我本意欲扶持胡似庄,不料倒叫他死在异乡。”开他行李箱笼,见自己赠他的,与外面参游把总送他程仪赆礼,也不下八百余金。又有银三千,内中缺了十二两,查他的日用使费帐,却是嫖去。徐佥都道:“我着意作与他一场,不意只用得十二两银子,反死异乡,想银子这等难消受!”只见徐夫人方才道:“只这十二两是偿他的。他这样薄幸人,也该死哩!”徐佥都道:“夫人何所见,道这两句?”徐夫人道:“胡相士极穷,其妻马氏极甘淡泊,真是衣不充身,食不充口守他。幸得相公这厢看取,着人请他,他妻喜有个出头日子,他却思量扬州另娶,将他卖了与人。可与同贫贱,不与同安乐,岂有人心的所为!原卖马氏十二两盘费,故我道十二两是偿他的。才将得志,便弃糟糠,故我道他薄幸。”徐佥都也叹息道:“可见负心的天必不佑,若使胡似庄不作这亏心事,或者享有此三千金也未可知。”
富贵方来便易心,
苍苍岂肯福贪淫。
囊金又向侯门献,
剩有游魂异国吟。
将银子收了,差一个管家,与他些盘缠,发遣他棺木回家。封五十两为他营坟,一百两访他妻马氏与他。这管家到家,胡相士又无弟男子侄,只得去寻他妻,道:“在城外史家。”去时,家里供着一个徐佥都生位,正是他因脱军时供的。见说与他妻银子,不胜感激,道:“他时犬马相报。”管家就将胡相士棺木托他安葬,自己回话。后来徐佥都直升到兵部尚书,夫妻偕老。只可笑胡似庄能相人不能相自,能相其妻不是财主的,怎不相自己三千金也消不起?马氏琵琶再抱,无夫有夫;似庄客死他乡,谁怜谁惜?如今薄情之夫,才家温食厚,或是须臾峥嵘,同贫贱之妻,毕竟质朴不容华,毕竟节啬不骄奢,毕竟不合,遂嫌他容貌寝陋,不是富贵中人,嫌他琐屑,没有大家手段,嫌疑日生,便有不弃之弃,记旧恨、问新欢,势所必至。那妇人能有几个有德性的,争闹又起了。这也不可专咎妇人之妒与悍,还是男子之薄故。此段我道薄情必不看,却正要薄情的一看。
雨侯曰:暗室不欺,徐尚书何常责天之报;糟糠不顾,胡相士岂计身之亡?造化自巧为偿,人宜善为趋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