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引
仆有嫌其妻丑者,主以金杯酌酒与之,继酌以磁杯,问以孰美,曰:“皆美。”主曰:“如是,不必嫌其妻矣。”今之求丽色者,何见解竟出两人下哉!聚妖丽以戕生者,杨诚斋谓以阎罗王未尝出勾,子何自行投到?如此被愚者,予亦谓以世网自疏,人何密之!
翠娱阁主人撰
绰约墙头花,分辉映衢路。色随煦日丽,香逐轻风度。蛱蝶巧窥伺,翩翩竞趋附。缱绻不复离,回环故相慕。蛛网何高张,缠缚苦相怖。难张穿花翅,竟作触株兔。
朱文公有诗云:“世上无如人欲险,几人到此误平生!”见得人到女色上最易动心,就是极有操守的,到此把生平行谊都坏。且莫说当今的人,即如往古楚霸王,岂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,轮到虞姬身上,到死犹然恋恋。又如晋朝石崇,爱一个绿珠,不舍得送与孙秀,被他族灭。唐朝乔知之爱一妾,至于为武三思所害。至若耳目所闻见,杭州一个秀才,年纪不多,也有些学问,只是轻薄好挨光,讨便宜。因与一个赌行中人往来,相好得紧,见他妻子美貌,他便乘机色搭。故意叫妇人与他首饰,着他彻夜去赌,自己得停眠整宿。还道不像意,又把妇人拐出,藏在坟庵里。他丈夫寻人时,反帮他告状,使他不疑。自谓做得极好,不意被自家人知觉,两个双双自缢在庵中。把一个青年秀才,陪着红粉佳人去死,岂不可惜?又还有踹人浑水,占了人拐带来的女人,后来事露,代那拐带的吃官司,吃敲吃打;奸人妻子,被人杀死;被傍人局诈,这数种,却也是寻常有的,不足为奇。如今单讲的是贪人美色,不曾到手,却也骗去许多银子,身受凌辱的,与好色人做个模样。
话说浙江杭州府,宋时名为临安府,是个帝王之都,南柴北米,东菜西鱼,人烟极是凑集,做了个富庶之地,却也是狡狯之场。东首一带,自钱塘江直通大海,沙滩之上灶户各有分地,煎沙成盐卖与盐商,分行各地。朝廷因在杭州菜市桥设立批验盐引所,称掣放行,故此盐商都聚在杭城。有一个商人姓吴名爚,字尔辉,祖籍徽郡,因做监,寓居杭城箭桥大街,年纪三十二三,家中颇有数千家事。但做人极是啬吝,真是一个铜钱八个字,臭猪油成坛,肉却不买四两。凭你大熟之年,米五钱一石,只是吃些清汤不见米的稀粥。外面恰又装饰体面,惯去闯寡门,吃空茶,假耽风月,见一个略有些颜色妇人,便看个死。苦是家中撞了个妪人,年纪也只三十岁,却是生得胖大,虽没有晋南阳王保身重八百斤,却也重有一百廿。一个脸大似面盘,一双脚夫妻两个可互穿得鞋子。房中两个丫鬟,一个秋菊,年四十二,一个冬梅,年三十八。一个髻儿,长歪扭在头上,穿了一双靸鞋,日逐在街坊上买东买西,身上一件光青布衫儿,龌龊也有半寸多厚。正是:
何处生来窈窕娘,
悬河口阔剑眉长。
不须轻把裙儿揭,
过处时闻酱醋香。
只因家中都是罗刹婆、鬼子母,把他眼睛越弄得饿了,逢着妇人,便出神的看。时尝为到盐运司去,往猫儿桥经过。其时桥边有个张二娘,乃是开机坊王老实女儿,哥哥也在学,嫁与张二官,叫名张彀。张家积祖原是走广生意,遗有账目,张彀要往起身进广收拾,二娘阻他,再三不肯,只留得一个丫鬟桂香伴他。不料一去十月有余,这妇人好生思想,正是:
晓窗睡起静支颐,
两点愁痕滞翠眉。
云髻半髽慵自整,
王孙芳草系深思。
尝时没情没绪的倚着楼窗看,一日恰值着吴尔辉过,便盯住两眼去看他。妇人心有所思,那里知道他看?也不躲避。他道这妇人一定有我的情,故此动不也动,卖弄身份。以后装扮得齐齐整整,每日在他门前幌,有时遇着,也有时不遇着。心中尝自道:“今日这一睃,是丢与我的眼色;那一笑,与我甚是有情!”若不见他在窗口时,便踱来踱去,一日穿梭般走这样百十遍。也是合当有事,巧巧遇着一个光棍,道:“这塌毛甚是可恶,怎在这所在哄诱人良家妇女!”意思道他专在这厢走动,便拿他鹅头。不料一打听,这妇人是良家,丈夫虽不在家,却极正气,无人走动。这光棍道:“待我生一计弄这蛮子!”算计定了,次日立在妇人门首,只见这吴尔辉看惯了,仍旧这等侧着头,斜着眼,望着楼窗走来。光棍却从他背后轻轻把他袖底一扯,道:“朝奉!”吴尔辉正看得高兴,吃了一惊,道:“你是甚人?素不相认。”这光棍笑道:“朝奉,我看你光景,想是看想这妇人。”吴尔辉红了脸,道:“并没这事,若有这事,不得好死,遭恶官司!”光棍道:“不妨,这是我房下,朝奉若要,我便送与朝奉。”吴尔辉道:“我断不干这样事!”板着脸去了。次日这个光棍又买解,仍旧立在妇人门前,走过来道:“朝奉,舍下吃茶去!”吴尔辉道:“不曾专拜,叨扰不当!”那光棍又陪着他走。说:“朝奉,昨日说的,在下不是假话。这房下虽不曾与我生有儿女,却也相得,不知近日为些甚么,与老母不投,两边时常兢气,老母要我出他。他人物不是奖说,也有几分,性格待我极好,怎生忍得?只是要做孝子,也做不得义夫。况且两硬必有一伤,不若送与朝奉,得几十两银子,可以另娶一个。他离了婆婆,也得自在。”吴尔辉道:“恩爱夫妻,我仔么来拆散你的?况且我一个朋友,讨了一个有夫妇人,被他前夫累累来诈,这‘带箭老鸦’谁人要他?”光棍道:“我写一纸离书与你是了!”吴尔辉道:“若变脸时,又道离书是我逼写的,便画把刀也没用。我仔么落你局中!”光棍道:“这断不相欺!”吴尔辉道:“这再处。”自去了。
到第三日,这光棍打听了他住居,自去相见。吴尔辉见了,怕里面听得,便一把扯着,道:“这不是说话处。”倒走出门前来。那光棍道:“‘覆水难收’,在下再无二言。但只是如今也有这等迷痴的人,怪不得朝奉生疑。朝奉若果要,我便告他一个官府执照,道他不孝,情愿离婚,听他改嫁,朝奉便没后患了。”吴尔辉沉吟半日,道:“怕做不来。你若做得来,拿执照与我时,我兑二十两;人到我门前时,找上三十两,共五十两。你肯便做!”光棍道:“少些!似他这标致,若落水,怕没有二百金?但他待我极恩爱,今日也是迫于母命没奈何,怎忍做这没阴骘事?好歹送与朝奉,一百两罢!”吴尔辉道:“太多!再加十两。”两边又说,说到七十两,先要执照为据,兑银。此时光棍便与两个一般走空骗人好伙计商量起来,做起一张呈子,便到钱塘县。此时本县缺官,本府三府署印,面审词状,这光棍递上呈子,那三府接上一看:
具呈人张青,呈为恳恩除逆事:切青年幼丧父,依母存活,上年蹇娶悍妇王氏,恃强抵触,屡训不悛,忤母致病,里邻陈情、朱吉等证。痛思忤逆不孝,事关“七出”, 鰸 妇不去,孀母不生。叩乞批照离嫁,实为恩德。上呈。
那三府看了呈,问道:“如今忤逆之子,多系爱妻逆母,你若果为母出妻,可谓孝子;但只恐其中或是夫妻不和,或是宠妾逐妻,种种隐情,驾忤逆为名有之。我这边还要拘两邻审。”光棍道:“都是实情,老爷不信,就着人拘两邻便是。”三府便掣了一根签,叫一个甲首分付道:“拘两邻回话。”这甲首便同了光棍,出离县门,光棍道:“先到舍下,待小弟邀两邻过来。”就往运司河下便走,将近肚子桥,只见两人走来,道:“张小山!仔么这样呆?”光棍便对张甲首道:“这是我左邻陈望湖,这是右邻朱敬松。”那敬松便道:“小山,夫妻之情,虽然他有些不是,冲突令堂,再看他半年、三月处置。”光棍道:“这样妇人,一日也难合伙,说甚半年、三月!”陈望湖道:“你如今且回去,再接他阿哥,同着我们劝他一番,又不改,离异未迟!”光棍道:“望湖,我们要做人家的人,不三日、五日大闹,碗儿、盏儿甩得沸反,一月少也要买六七遭,便一生没老婆,也留他不得。如今我已告准,着这位老牌来请列位面审,便准离了。”敬松道:“只可打拢,仔么打开?我不去,不做这没阴骘事!”甲首道:“现奉本县老爷火签拘你们,怎推得不去?”陈望湖道:“这也是他们大娘做事拙,实的虚不得!”光棍道:“今日我们且同到舍下坐一坐,明日来回话。”甲首道:“老爷立等。”敬松道:“这时候早堂已退了,晚堂不是回话的时节,还是明日罢!”陈望湖道:“巧言不如直道,你毕竟要了落老牌,屋里碗碟昨日打得粉碎,令正没好气,也不肯替你安排,倒不如在这边酒店里坐一坐罢!”四个便在桥边酒店坐下,一头吃酒一头说。敬松道:“看不出好一个人儿,怎么这等狠?”陈望湖道:“令堂也琐碎些,只是逆来顺受,不该这等放泼,出言吐语,教道乡村!”甲首道:“这须拿他出来,拶他一拶,打他二十个巴掌,看他怕不怕!”光棍道:“倒也不怕的。”敬松道:“罢!与他做甚冤家?等他再嫁个好主顾!”差人道:“不知甚么人晦气哩!”吃了一会,光棍下楼去了一刻,称了差使钱来。差人不吃饭,写了一个饭票。这三个都吃了饭,送出差使钱来。差人捏一捏,道:“这原不是斗殴、户婚、田土,讲得差使起的,只是也还轻些。”敬松道:“这里想有三分银子,明日回话后,再找一分。”差人道:“再是这样一个包儿罢!”陈望湖道:“酌中,找二分罢。”差人道:“明日我到那边请列位。”望湖道:“没甚汤水,怎劳你远走,明日绝早,我们三个自来罢!”差人道:“这等明早懊来桥边会,火签耽延不得的!”次早差人到得桥边,只见三个已在那边,就同到县中伺候。升了堂,差人过去缴签,禀道:“带两邻回话的。”三府便道:“仔么说?”光棍道:“小人张青,因妻子忤逆母亲,告照离异,蒙着唤两邻番问。今日在这边伺候。”三府道:“那两邻怎么说?”只见这两个道:“小人是两邻,这张青是从小极孝顺的,他妻子委是不贤,常与他母亲争兢,前日失手推了母亲一跤,致气成病,以致激恼老爷。”三府道:“这还该拿来处!”光棍便叩头道:“不敢费老爷天心,只求老爷龙笔赐照。”三府便提起笔写道:
王氏不孝,两邻证之已详,一出无辞矣。姑免拘究,准与离异。
批罢,光棍道:“求老爷赐一颗宝!”三府便与了一颗印。光棍又用了一钱银子挂了号,好不欣然。来见吴尔辉。吴尔辉看了执照,道:“果然你肯把他嫁我?”光棍道:“不嫁你告执照?”尔辉满心欢喜,便悄悄进去,拿了一封银子——十七两摇丝,三两水丝。光棍看了,道:“兑准的么?后边银水还要好些,明日就送过来。”尔辉道:“我还要择一日,今日初七,十一日好,你可送到葛岭小庄上来。”那光棍已是诓了二十两到手了。
第二日,央了个光棍,穿了件好齐整海青,戴了顶方巾,他自做了伴当,走到张家来。那光棍先走到坐启布旁边,叫一声:“张二爷在家么?”妇人在里边道:“不在家!”光棍便问道:“那里去了?”里边又应道:“一向广里去,还未回。”只见戴巾的对光棍道:“你与他一同起身的,怎还未回?”光棍道:“我与他同回的,想他不在这边,明日那边寻他是了。”戴巾的转身便去。那妇人听了,不知甚意,故忙叫:“老爹请坐吃茶,我还有话问!”那人已自去了。妇人道:“桂香,快去扯他管家来问!”此时这光棍故意慢走,被桂香一把拖住,道:“娘有话问你!”光棍道:“不要扯,老爹还要我跟去拜客!”桂香只是拖住不放,扯到家中。妇人问道:“你们那家?几时与我二爷起身?如今二爷在那边?”这人趑趄不说。妇人叫桂香拿茶来,道:“一定要你说个明白!”光棍道:“我姓俞,适才来的是我老爹,叫我在广东做生意,你们二爷一同起身。因二爷缺些盘缠,问我借了几两银子,故此我老爹来拜。”妇人道:“他仔么没盘缠?”光棍道:“他银子都买了苏木、胡椒与铜货,身边剩得不多,故此问我们借。”妇人道:“他几时起身?”光棍道:“是三月初三。”妇人道:“你几时到的?”光棍道:“前月廿八。”妇人道:“怎同来他又不到?你说‘明日那边寻’,是那边?”光棍道:“我说明日再寻他,不曾说那边。”妇人道:“我明明听得的,好管家,说了我谢你!”光棍道:“说了口面狼藉,又是我的孽!”又待要走,妇人便赶来留,说:“桂香!我针线匾里有一百铜钱,拿来送管家买酒吃!”光棍道:“说便说,二娘不要气。”妇人道:“我不气便了。”光棍道:“你二爷在广时,曾嫖一个杨鸾儿,与他极过得好,要跟二爷来,二爷不肯。直到临起身,那杨鸾儿哭哭啼啼,定要嫁他,身边自拿出一主银子把二爷赎身,二爷一厘不曾破费。因添了一个内眷,又讨了一个丫头,恐怕路上盘缠不够,问我借银十两同来。”妇人道:“既同来,得知他在那里?”光棍道:“这不好说。”妇人道:“这一定要说!”光棍道:“这内眷生得也只二娘模样,做人温柔,身边想还有钱,二爷怕与二娘合不来,路上说要寻一个庄,在钱塘门外,与他住;故此到江头时,他的货都往进龙浦赤山埠湖里去,想都安顿在庄上,目下也必定回了。”妇人道:“如何等得他回,一定要累你替我去寻他!”光棍道:“我为这几两银子,毕竟要寻他,只是不好领二娘去,且等明日寻着了他来回复。”这光棍骗了一百钱去了。这妇人气得不要,人上央人,去接阿哥王秀才来,把这话一说,连那王秀才弄得将信将疑,道:“料也躲不过,等他自回。”妇人道:“他都把这些货发在身边发卖,有了小老婆,又有钱用,这黑心忘八还肯回来?好歹等那人明日回覆,后日你陪我去寻他!”兄妹两个吃了些酒,约定自去。等到初十下午,只见这光棍走将来,桂香看了忙赶进去,道:“那人来了!”这妇人忙走出,道:“曾寻着么?”光棍道:“见了,在钱塘门外一个庄上。早起老爹去拜,你二爷便出来相见,留住吃饭,这货虽发一半到店家,还未曾兑得银子,约月半后还。姨娘因我是同来熟人,叫我到里面与我酒吃,现成下饭烧鸭、熩蹄子、湖头鲫鱼,倒也齐整。姨娘不像在船中穿个青布衫,穿的是玄色冰纱衫,白生绢袄衬,水红胡罗裙,打扮得越娇了。二爷问我道:‘你曾到我家么?’我道:‘不曾。’他说:‘千定不可把家中得知!’昨日不曾分付得,我又尖了这遭嘴。”这妇人听了,把脚来连顿几顿,道:“有这忘八,你这等穿吃快活,丢我独自在家!明早央你替我同去寻他!”光棍道:“怕没工夫,况且我领了你去,张二爷须怪我,后边不好讨这主银子。”妇人道:“你只领我到,我自进去罢,日后银子竟在我身上还,没银子,我便点他货与你!”又留他吃了些酒,假喃喃的道:“没要紧又做这场恶!”妇人又扎缚他道:“我们明日老等你,千定要来!”光棍去了。妇人隔夜约定轿子,又约了王秀才。清晨起来,煮了饭,安排了些鱼肉之类。先是轿夫到,次后王秀才来,等了半晌,这光棍洋洋也到。那人好不心焦,一到便叫他吃了饭,分付桂香看家。妇人上了轿,王秀才与光棍随着,一行人望钱塘门而来。
这厢吴尔辉自行了执照,料得稳如磐石,只是家中妪人不大本分,又想张家娘子又是不怕阿婆的,料也不善,恐怕好日头争兢起来。他假说芜湖收账,收拾了铺陈,带了个心腹小郎欢哥,一个小厮喜童,来到湖上,赁了个庄,税了张好凉床,桌椅,买了些动用家伙,碗盏簇新,做顶红滴水月白胡罗帐,绵绸被单收拾得齐齐整整,只等新人来。只见这张家轿夫抬个落山健,早已出钱塘门,光棍与王秀才走了一身汗,也到城外。妇人推开帘儿问道:“到也不曾?”光棍道:“转出湖头便是。只是二娘这来,须见得张二爷好说话。若他不在,止见得姨娘,他一个不认账,叫我也没趣。况且把他得知了,移了窠,叫我再那里去寻?如今轿子且离着十来家人家歇,等我进去先见了,我出来招呼,你们便进去;我不出来,你们不要冲进。我真要骗他到厅上,叫他躲不及你们方好。”王秀才连声道:“有理!有理!”就歇下轿,王秀才借人家门首坐了。光棍公然摇摆进去,见了吴尔辉,吴尔辉道:“来了么?”光棍道:“轿已在门前,说的物可见赐。”吴尔辉说:“待人进门着。”光棍道:“这吴朝奉!轿在门前,飞了去?只是在下也有些体面,就是他令兄,也是个在庠朋友,见在外边送;当面在这时兑银子去,不惟在下不成模样,连他令兄也觉难为。如今我自领了银子去,等他令兄进来。只是他令兄,朝奉须打点一个席儿待一待,也是朝奉体面。”吴尔辉便叫小厮去看,道:“果然轿子歇在十来家门前。”尔辉便叫小厮去叫厨子,将银子交出,都不是前番银子,一半九二、三逼冲,一半八程极逼火。光棍道:“朝奉不忠厚!怎拿这银子出来?要换过!”吴尔辉道:“兄胡乱用一用罢!这里寓居,要换不便。”光棍定要换,吴尔辉便拿出一两逼火,道:“换是没得换,兄就要去,这两作东罢!”光棍恐怕耽延长久,妇人等不得,赶进来便假脱手道:“罢,罢!再要添也不成体面!”作辞去了。走到轿边,道:“两个睡得高兴,等了半日才起来,如今正在厅上与个徽州人说话,快进去!”妇人听了,忙叫轿夫,一个偏在那里系草鞋带不来,妇人恨不得下轿跑去,便与王秀才一同闯进庄门。吴尔辉正穿得齐齐整整的,站在那边等王秀才,这妇人一下轿,道:“欺心忘八!讨得好小!”那吴尔辉愕然道:“这是你丈夫情愿嫁与我,有甚欺心?”妇人一面嚷,王秀才道:“舍妹夫在那里?”吴尔辉道:“学生便是。”王秀才道:“混帐!舍妹夫张二兄在那里?”吴尔辉道:“他收了银子去了,今日学生就是妹夫了。”王秀才道:“他收拾银子躲了么?闻他娶一个妾在这里!”吴尔辉道:“娶妾的便是学生。”王秀才道:“妹子不要嚷,我们差来了!娶妾的是此位,张二已躲去了,我们且回罢!”吴尔辉道:“仔么就去?令妹夫已将令妹嫁与学生,足下来送,学生还有个薄席,一定要宽坐!”王秀才道:“这等叫舍妹夫出来!”吴尔辉道:“他拿了银子去了,还在轿边讲话。”此时说来,都是驴头不对马嘴,妇人倒弄得打头不应脑,没得说。王秀才道:“方才轿边说话的,是俞家家人,是领我们来寻舍妹夫的,那里是舍妹夫!”吴尔辉道:“那是你前边令妹夫,他道令妹不孝,在县中告了个执照,得学生七十两银子,把令妹与学生作妾。”王秀才道:“奇事,从那边说起!舍妹夫在广东不回,是这个人来说与他同回,带一个妾,住在这厢。舍妹特来白嘴,既没有妾在此罢了,有甚得你银子,嫁你作妾事?”吴尔辉道:“拿执照来时兑去二十,今日兑去五十,明明白白令妹夫得银子去,仔么没人得银?”扯了王秀才道:“学生得罪,宅上不曾送得礼来,故尊舅见怪,学生就补来。桶儿亲,日后正要来往,恕罪,恕罪!”王秀才道:“仔么说个礼,连舍妹早丧公婆,丈夫在广,有甚不孝?谁人告照?”吴尔辉道:“尊舅歪厮缠!现有执照离书在此。”忙忙的拿出来看,王秀才看了,道:“张青也不是舍妹夫名字。是了!你串通光棍,诓骗良人妻子为妾!”一把便来抢这执照,吴尔辉慌忙藏了,道:“你抢了,终不然丢去七十两银子?这等是你通同光棍,假照诓骗我银子了!”王秀才道:“放屁!”一掌便打过去。吴尔辉躲过,大叫道:“地方救人!光棍图赖婚姻打人!”王秀才也叫道:“光棍强占良人妻子!殴辱斯文!”哄了一屋的人,也不知那个说的是。王秀才叫轿夫:“且抬了妹子回去,我自与他理论!”吴尔辉如何肯放?旁边人也道:“执照真的,没一个无因而来之理。”两下甚难解交。巧巧儿按察司湖船中吃酒回,一声:“屈!”叫锁发钱塘县审。
发到县来,王秀才说是秀才,学中讨收管;吴尔辉先在铺中受享一夜。次日王秀才排了“破靴阵”,走到县中,行了个七上八落的庭参礼,王秀才便递上一张是“假照诓占事”,道:“生员有妹嫁与张彀。土豪吴爚乘他夫在广,假造台台执照,强抢王氏,以致声冤送台,伏乞正法。”你一句,我一句。那三府道:“知道,我一定重处!”就叫这一起。只见吴爚也是一张状子道“诓动事”,道:“无子娶妾,遭光棍串同王氏,诓去银七十两。”那三府道:“王生员,你那妹子没个要嫁光景,怎敢来占?”王秀才道:“生员妹子,原有夫张彀,在广生理。土豪吴爚贪他姿色,欺他孤身,串通光棍,假称同伙,道生员妹夫娶妾在吴爚家,诓生同妹子去。若不是生员随去,竟为强占了。”三府叫吴爚道:“你怎敢强占人家子女?”吴爚道:“小人因无子要娶妾,王氏夫张青拿了爷台执照,说他妻子不孝,老爷准他离异,要卖与小的。昨日他送这妇人到门,兑七十两银子去,却教这王生员道小人强占,希图白赖。”就递上抄白执照。三府道:“王生员,这执照莫不是果有的事?”王秀才道:“老大人!舍妹并无公婆,张彀未回,两邻可审,现在外边。”三府道:“叫进来!”只见众邻里一齐跪在阶下。三府道:“叫一个知事体的上来。”一个赵裁缝便跪上去。三府道:“张青可是你邻里么?”赵裁道:“小的邻舍只有张彀,没有张青。”三府道:“是张彀么?”赵裁道:“是,是。”三府道:“如今在那里?”赵裁道:“旧年八月去广里未回。”三府道:“王氏在家与何人过活?”赵裁道:“他阿婆三年前已死,阿公旧年春死在广东,家里止有一个丫头桂香。”三府道:“他前日为甚么出去?”赵裁道:“是大前日,有个人道他丈夫讨小在钱塘门外,反了两日赶去的。余外小的不知。”三府道:“你不要谎说。”赵裁道:“谎说前程不吉。”三府道:“你莫不是买来两邻?”赵裁慌道:“见有十家牌,张彀过了,‘赵志裁缝生理’便是小的。”三府讨上去一看,上边是:
周仁 酒店 吴月 织机 钱十 淘沙 孙经 挑脚 冯焕 篦头 李子孝 行贩 王春 缝皮 蒋大成 摩镜
共十个,并没个“陈清、朱吉”,心里也认了几分错,就叫吴爚道:“执照是你与张青同告的么?”吴爚道:“是张青自告的。”三府道:“你娶王氏,那个为媒?”吴爚道:“小的与他对树剥皮,自家交易的。”三府道:“兑银子时也没人见了?”吴爚道:“二十两摇丝,五十两冲头,都是张青亲收。”三府道:“在那家交银?妇人曾知道么?”吴爚道:“昨日轿子到门交的银子,原说瞒着妇人的。”三府道:“好一个兀突蠢才!娶妾须要明媒。岂有一个自来交易的!”吴爚道:“小的有老爷执照为据。”三府道:“拿上来!”吴爚道:“小的已抄白在老爷上边。真本在家里。”三府便叫前日拘张青两邻差人。那甲首正该班,道:“是小的。”三府道:“张青住在那里?”答应道:“说在荐桥。”三府道:“你照旧拘他与两邻来!”甲首道:“那日他自来的,小的并不曾认得所在。”三府道:“又是一个糊涂奴才!”三府便叫:“王生员,我想你两家都为人赚了!你那妹子原无嫁人的事,不消讲了。”便叫吴爚:“你这奴才!若论起做媒没人,交银无证,坐你一个诓骗人家子女也无辞。”吴爚便叩头道:“老爷,冤枉!”“只是你还把执照来支吾,又道见妇人到门发银,也属有理。如今上司批发,不可迟延,限你五日内,与那差人这奴才寻获张青,若拿不到,差人三十板;把这‘朦胧告照,局骗良人妇女’罪名坐在你身上!”叫讨的当保。王生员与王氏、邻里暂发宁家。可笑这吴爚,在外吃亲友笑,在家吃妇人骂,道:“没廉耻!入娘贼!瞒我去讨甚小老婆,天有眼,银子没了,又吃恶官司!”耐了气,只得与差人东走西闯,赔了许多酒食,那里去寻一个人影儿?到第四日,差人对吴爚道:“吴朝奉,我认晦气,跑了四日了,明朝该转限,我们衙门里人,匡得伸直脚打两腿,你有身家的人,怎当得这拷问?况且朦胧诓骗,都是个该徒的罪名,须寻得一个分上才好!”吴爚原是一个臭吝不舍钱的,说到事在其间,也啬吝不得,便与他去寻分上。正走间,一个人道:“张二倒回来了,王秀才妹子着甚鬼,东走西跑打官司!”差人道:“我们也去看看,莫不是张青?”走时,只见张家堆上许多货,张彀还立在门前收货,妇人立在帘边,这张二且是生得标致,与张青那里有一毫相像?吴爚见了,越觉羞惭。正是:
柳姬依旧归韩子,
叱利应羞错用心!
差人打合吴爚,寻了一个三府乡亲,倒讨上河,说要在王氏身上追这七十两银子。分上进去,三府道:“他七十两银子再不要提起罢了,只要得王秀才不来作对,说你诓骗,还去惹他?但是上司批发,毕竟要归结,止可为他把事卸在张青身上,具由申覆。”只这样做,又费两名“水手”。三府为他具由,把诓骗都说在张青身上,照提缉获。吴爚不体来历,罚谷,事完也用去百十两。正是:
羊肉不吃得,惹了一身膻。
当场街坊上编上一个《挂枝儿》,道:
吴朝奉,你本来极臭极吝。人一文,你便当做百文。又谁知落了烟花阱。人又不得得,没了七十金。又惹了官司也,着甚么要紧!
总之,人一为色欲所迷,便不暇致详,便为人愚弄。若便吴君无意于妇人,棍徒虽巧,亦安能诓骗得他?只因贪看妇人,弄出如此事体,岂不是一个好窥瞯 良家妇女的明鉴?古人道得好:“他财莫要,他马莫骑。”这便是个不受骗要诀!
雨侯曰:告照必审两邻而后准,县令亦精明矣,而卒售其欺。说者曰:惜不拘人一审。不知两邻可假,妇人亦何不可假之有?甚哉,听讼之难也!吴朝奉恋色亡财,却又散财免罪,黄金有用,竿牍有权,不其然乎?呵呵!
冷眼郎曰:骗吴朝奉,则曰告照,是从徽人怕事处打入;诳张二娘,则曰娶妾,是从女子妒忌处想出,妙处更在有意无意,令人自堕其术中。此等机械,真是颠倒一世。使筹边悟主者而具此作用,又何患主威不霁、边患不宁耶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