型世言

《型世言》,全称《峥霄馆评定通俗演义型世言》,是明末小说家陆人龙撰写的一部拟话本小说集,约刻于崇祯五年(1632)。型者,模也,榜样之谓也,这是一部教人如何立身处世的书,作者旨在以自己的作品来教育读者、匡正世风。《型世言》相当广泛地反映了明代的社会政治生活,真实而生动地描绘出一幅幅明代社会生活画面。
第二十一回 匿头计占红颜 发棺立苏呆婿

国家刑名,在内寄法司,在外寄臬司。府州县刑狱,率先谳臬司,而臬司上之三法司,臬司正执要之地。乃府为不日之同僚,知、推又他日之言路,则有据其成牍而已。覆盆之冤,有谁与烛?第为上不可轻示其意,使下有希旨之人,而亦终不可不精为研求,祈悉其情也。使世得石廉使百辈布天下,当使东海不旱,燕台不霜。

翠娱阁主人

金鱼紫绶拜君恩,

须念穷檐急抚存。

丽日中天清积晦,

阳春遍地满荒村。

四郊盗寝同安盂,

一境冤空少覆盆。

亹亹弦歌歌化日,

循良应不愧乘轩。

读圣贤书,所学何事?未做官时须办有匡济之心,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。一做官时更当尽展经纶之手。即如管抚字,须要兴利除害,为百姓图生计,不要尸位素餐;管钱谷,须要搜奸剔弊,为国家足帑藏,不要侵官剥众;管刑罚,须要洗冤雪枉,为百姓求生路,不要依样葫芦。这方不负读书,不负为官。若是戴了一顶纱帽,或是作下司凭吏书;作上司凭府县,一味准词状、追纸赎、收礼物,岂不负了幼学壮行的心?但是做官多有不全美的,或有吏才未必有操守,极廉洁不免太威严,也是美中不美。

我朝名卿甚多,如明断的有几个:当时有个黄绂,四川参政。忽一日,一阵旋风在马足边刮起,忽喇喇只望前吹去。他便疑心,着人随风去,直至崇庆州西边寺,吹入一个池塘里才住。黄参政竟在寺里,这些和尚出来迎接。他见两个形容凶恶,他便将醋来洗他额角,只见洗出网巾痕来。一打一招,是他每日出去打劫,将尸首沉在塘中。塘中打捞,果有尸首。又有一位鲁穆,出巡见一小蛇随他轿子后边,也走入池塘。鲁公便干了池,见一死尸缒一磨盘在水底。他把磨盘向附近村中去合,得了这谋死的人。还有一位郭子章,他做推官,有猴攀他轿杠,他把猴藏在衙中。假说衙人有椅,能言人祸福,哄人来看。驼猴出来,扯住一人,正是谋死弄猢狲花子的人。这几位都能为死者伸冤,不知更有个为死者伸冤,又为生者脱罪的。我朝正统中,有一位官,姓石名璞,仕至司马,讨贵州苗子有功。他做布政时,同僚夫人会酒,他夫人只荆钗布裙前去。见这各位夫人穿了锦绸,带了金银,大不快意。回来,石布政道:“适才会酒,你坐第几位?”道:“第一位。”石布政道:“只为不贪赃,所以到得这地位,若使要钱,怕第一位也没你坐分。”正是一个清廉的人,谁晓他却又明决。

话说江西临江府峡江县有一个人家,姓柏名茂,号叫做清江,是个本县书手。做人极是本分,不会得舞文弄法,瞒官作弊,只是赚些本分钱儿度日。抄状要他抄状钱,出牌要他出牌钱,好的便是吃三盅也罢。众人讲公事,他只酣酒,也不知多少堂众,也不知那个打后手。就在家中,饭可少得,酒脱不得。吃了一醉,便在家中胡歌乱唱,大呼小叫,白了眼是处便撞,垂着头随处便倒,也不管桌,也不管凳,也不管地下。到了年纪四十多岁,一发好酒。便是见官,也要吃了盅去,道是壮胆。人请他吃酒,也要润润喉咙去,道打脚地。十次吃酒,九次扶回,还要吐他一身作谢。多也醉,少也醉,不醉要吃,醉了也要吃。人人都道他是酒鬼。娶得一个老婆蓝氏,虽然不吃酒,倒也有些相称:不到日午不梳头,有时也便待明日总梳;不到日高不起床,有时也到日中爬起;鞋子常是倒跟,布衫都是油腻,一两麻绩有二十日,一匹布织一月余,喜得两不憎嫌。单生一女,名叫爱姐,极是出奇,她却极有颜色,又肯修饰:

眉蹙湘山雨后,身轻垂柳风来。

雪里梅英作额,露中桃萼成腮。

人也是数一数二的。只是爹娘连累,都道他是酒鬼的女儿,不来说亲。蹉跎日久,不觉早已十八岁了。愁香怨粉,泣月悲花,也是时常所有的。

一日,有个表兄,姓徐叫徐铭,是个暴发儿财主。年纪约莫二十六七,人物儿也齐整。极是好色,家中义儿媳妇、丫头不择好丑,没一个肯放过。自小见表妹时,已有心了。正是这日因告两个租户,要柏清江出一出牌,走进门来,道:“母舅在家么?”此时柏清江已到衙门前,蓝氏还未起,爱姐走到中门边,回道:“不在。”那蓝氏在楼上听见是徐铭,平日极奉承他的,道:“爱姐,留里边坐,我来了。”爱姐就留来里边坐下,去煮茶。蓝氏先起来,床上缠了半日脚,穿好衣服,又对镜子掠头,这边爱姐早已拿茶出来了。徐铭把茶放在桌上,两手按了膝上,低了头,痴痴看了道:“爱姑,我记得你今年十八岁了。”爱姐道:“是。”徐铭道:“说还不曾吃茶哩!想你嫂嫂十八岁已养儿子了。”爱姐道:“哥哥是两个儿子么?”徐铭道:“还有一个怀抱儿,雇奶子奶的,是三个。”爱姐道:“嫂嫂好么?”徐铭故意差接头,道:“丑,赶不上你个脚指头!明日还要娶两个妾。”正说时,蓝氏下楼,问:“是为官司来么?”吃了茶,便要别去。蓝氏道:“明日我叫母舅来见你。”徐铭道:“不消,我自来。”次日,果然来,竟进里边。见爱姐独坐,像个思量什么的,他轻轻把他肩上一搭,道:“母舅在么?”爱姐一惊,立起来道:“又出去了。昨日与他说,叫他等你,想是醉后忘了。”徐铭道:“舅母还未起来?”爱姐道:“未起,我去叫来。”徐铭道:“不要惊醒他。”就一把扯爱姐同坐。爱姐道:“这甚么光景。”徐铭道:“我姊妹们何妨?”又扯他手道:“怎这一双笋尖样的手不带一双金镯子与金戒指?”爱姐道:“穷,那得来?”徐铭道:“我替妹妹好歹做一头媒,叫你穿金戴银不了。只是你怎么谢媒?”䩄䩄 觍觍的缠了一会,把他身上一个香囊扯了,道:“把这谢我罢!”随即起身,道:“我明日再来。”去了。

此时爱姐被他缠扰,已动心了。又是柏清江每日要在衙门前寻酒吃,蓝氏不肯早起,这徐铭便把官事做了媒头,日日早来,如入无人之境。忽一日拿了支金簪、两个金戒子走来,道:“贤妹,这回你昨日香囊。”爱姐道:“甚么物事?要哥哥回答。”看了,甚是可爱,就收了。徐铭道:“妹妹,我有一句话,不好对你说。舅舅酒糊涂,不把你亲事在心,把你青年误了。你嫂嫂你见的,又丑又多病,我家里少你这样一个能干人。我与你是姊妹,料不把来做小待。”爱姐道:“这要凭爹娘。”徐铭道:“只要你肯,怕他们不肯?”就把爱姐捧在膝上,把脸贴去,道:“妹妹,似我人材、性格、家事,也对得你过。若凭舅老这酒糟头,寻不出好人。”爱姐道:“兄妹没个做亲的。”徐铭道:“尽多,尽多。明做亲多,暗做亲的也不少。”爱姐笑道:“不要胡说。”一推立了起身。只听得蓝氏睡醒讨脸汤,徐铭去了。

自此来来往往,眉留目恋,两边都弄得火滚。一日,徐铭见无人,把爱姐一把抱定,道:“我等不得了。”爱姐道:“这使不得!若有苟且,我明日仔么嫁人?”徐铭道:“原说嫁我。”爱姐道:“不曾议定。”徐铭道:“我们议定是了。”爱姐只是不肯。徐铭便双膝跪下,道:“妹子,我自小儿看上你到如今,可怜可怜!”爱姐道:“哥哥不要歪缠,母亲听得不好。”徐铭道:“正要他听得,听得强如央人说媒了。事已成,怕他不肯?”爱姐狠推,当不得他恳恳哀求,略一假撇呆,已被徐铭按住,揿在凳上。爱姐怕母亲得知,只把手推,鬼厮闹道:“罢,哥哥饶我罢!等做小时,凭你。”徐铭道:“先后一般,便早上手些儿更妙。”爱姐只说一句:“羞答答,成甚模样?”也便俯从。早一点着,爱姐失惊要走起来。苦是怕人知,不敢高声。徐铭道:“因你不肯,我急了些。如今好好儿的,不疼了。”爱姐只得听他再试。柳腰轻摆,修眉头蹙,嘤嘤甚不胜情。徐铭也只要略做一做破,也不要定在今日尽头。爱姐已觉烦苦极了,鲜红溢于衣上。

娇莺占高枝,摇荡飞红萼。

可惜三春花,竟在一时落。

凡人只在一时错,一时坚执不定,贞女淫妇,只在这一念关头,若一失手,后边越要挽回越差,必至有事。自此一次生,两次熟,两个渐入佳境。兴豪时也便不觉丢出一二笑声,也便有些动荡声息。蓝氏有些疑心。一日,听得内坐起边竹椅“咯咯”有声,忙轻轻蹙到楼门边一张,却是爱姐坐在椅上,徐铭站着把爱姐两腿架在臂上,爱姐两支手搂住徐铭脖子,下面动荡,上面亲嘴不了。蓝氏见了,流水跑下楼下。两个听得响丢手时,蓝氏已到面前,要去打爱姐时,徐铭道:“舅母不要声张,声张起来,你也不像。我们两个已约定,我娶他做小,只不好对舅母说。如今见了,要舅母做主调停了。十八九岁还把他留在家里,原也不是。”爱姐独养女儿,蓝氏原不舍难为的,平日又极趋承这徐铭,不觉把这气丢在东洋大海,只说得几声:“你们不该做这事,叫我怎好?酒糊涂得知怎了?”只是叹气连声。徐铭低声道:“这全要舅母遮盖调停。”这日也弄得一个爱姐躲来躲去,不敢见母亲的面。第二日,徐铭带了一二十两首饰来送蓝氏,要他遮盖,蓝氏不收。徐铭再三求告,收了。道:“这酒糊涂没酒时,他做人执泥,说话未必听;有了酒,他使酒性,一发难说话。他也只为千择万选,把女儿留到老大,若说做你的小,怕人笑他,定是不肯。只是你两个做到其间,让你暗来往罢。”三个打了和局,只遮柏清江眼。甥舅们自小往来的,也没人疑心。任他两个倒在楼上行事,蓝氏在下观风。日往月来,半年有余。蓝氏自知女儿已破身,怕与了人家有口舌,凡是媒婆,都借名推却。那柏清江不知头,道:“男大须婚,女长须嫁,怎只管留他在家,替你做用?”蓝氏乘机道:“徐家外甥说要他。”那柏清江带了分酒,把桌来一掀,道:“我女儿怎与人做小?姑舅姊妹嫡嫡亲,律上成亲也要离异的。”蓝氏与爱姐暗暗叫苦。又值一个也是本县书手简胜,他新丧妻,上无父母,下无儿女,家事也过得。因寻柏清江,见了他女儿,央人来说。柏清江道他单头独颈,人也本分,要与他。娘儿两个执拗不定,行了礼,择三月初九娶亲。徐铭知道也没奈何。一日,走来望爱姐,爱姐便扯到后边一个小园里胡床上,把个头眠紧在他怀里,道:“你害我,你负心!当时我不肯,你再三央及许娶我回去,怎竟不说起?如今我破冠子怎到人家去?”徐铭道:“这是你爹不肯,就是如今你嫁的是简小官,他在我后门边住,做人极贫极狠,把一个花枝般妻子叫他熬清守淡,又无日不打闹,将来送了性命。如今把你凑第二个。”爱姐道:“爹说他家事好。”徐铭道:“你家也做书手,只听得他爹打板子,不听得你爹赚银子。”爱姐听了,好生不乐,道:“适才你说在你后门头,不如我做亲后,竟走到你家来。”徐铭道:“你家没了人,怕要问你爹讨人,累你爹娘。”爱姐道:“若使我在他家里,说是破冠子,做出来到官,我毕竟说你强奸。”徐铭道:“强奸可是整半年奸去的?你莫慌,我毕竟寻个两全之策才好。”

杨花漂泊滞人衣,

怪杀春风惊欲飞。

何得押衙轻借力,

顿教红粉出重围。

爱姐道:“你作速计议。若我有事,你也不得干净!”徐铭一头说,一头还要来顽耍,被爱姐一推,道:“还有甚心想缠帐?我嫁期只隔得五日,你须在明后日定下计策覆我。”徐铭果然回去,粥饭没心吃,在自己后园一个小书房里,行来坐去,要想个计策。只见一个奶娘王靓娘,抱了他一个小儿子进园来耍,就接他吃饭。这奶娘脸儿虽丑,身体苗条,与爱姐不甚相远,也争得一双好小脚。徐铭见了道:“这妮子,我平日寻寻他,做杀张致。我与家人媳妇、丫头有些帐目,他又来缉访我,又到我老婆身边挑拨,做他不着罢。”筹画定了,来回覆爱姐。爱姐欢喜,两个又温一温旧,回来。做亲这日,自去送他上轿。

那简小官因是填房,也不甚请亲眷。到晚,两个论起都是轻车熟路,只是那爱姐却怕做出来,故意的做腔做势。见他立拢来,脸就通红,略来看一看,不把头低,便将脸侧了,坐了灯前,再不肯睡。简小官催了几次,道:“你先睡。”他却:

锦抹牢拴故殢 郎,灯前羞自脱明珰。

香消金鸭难成寐,寸断苏州刺史肠。

漏下二鼓,那简小官在床上摸拟半日,伸头起来张一张,不见动静。停一会又张,只见他虽是卸了妆,里衣不脱,靠在桌上。小简道:“爱姑,夜深了,你困倦了,睡了罢。”他还不肯。小简便一抱抱到床里,道:“不妨得,别个不知痛痒,我老经纪,伏事个过的。难道不晓得路数?”要替他解衣。扭扭捏捏又可一个更次,到主腰带子与小衣带子都打了七八个结,定不肯解。急得小简情极,连把带子扯断。他道:“行经。”小简道:“这等早不说!叫我吃这许多力。”只得搂在身边,干调了一会睡了。三朝,女婿到丈人家去拜见。家中一个小厮,叫做发财。爱姐道:“你今做新郎,须带了他去。还像模样。”小简道:“家中须没人做茶饭与你。”爱姐道:“不妨。单夫独妻,少不得我今日也就要做用起。”小简听了好不欢喜。出门半晌,只见一个家人挑了两个盒子,随了一个妇人进门,爱姐也不认得。见了,道是徐家着人来望、送礼。爱姐便欢天喜地,忙将家中酒肴待他。那奶子道:“亲娘,我近在这里,常要来的,不要这等费心。”爱姐便扯来同坐,自斟酒吃与他。外边家人正是徐豹,是个蛮牛,爱姐也与他酒吃。吃了一会,奶娘原去得此货,又经爱姐狠劝,吃个开怀,醉得动不得了。外边徐豹忙赶来,道:“待我来伏事他。”将他衣服脱下,叫爱姐将身上的衣服脱了与他,内外新衣与他穿扎停当。这奶子醉得哼哼的,凭他两个抟弄。徐豹叫爱姐快把桌上酒肴收拾,送来礼并奶子旧衣都收拾盒内,怕存形迹被人识破。他早将奶子头切下,放入盒里。爱姐扮做奶子,连忙出门。

纷纷雨血洒西风,

一叶新红别院中。

纪信计成能诳楚,

是非应自混重瞳。

徐铭已开后门接出来,挽着爱姐道:“没人见么?”爱姐道:“没人。”又道:“不吃惊么?”爱姐道:“几乎惊死,如今走还是抖的。”进了后院,重赏了徐豹。又徐铭更一面叫人买材,将奶子头盛了,雇仵作抬出去。只因奶子日日在街上走东家,跑西家的,怕人不见动疑,况且他丈夫来时也好领他看材,他便心死。一面自叫了一乘轿,竟赶到柏家,小简也待起身,徐铭道:“简妹丈当日近邻,如今新亲,怎不等我陪一钟?”扯住又灌了半日,道:“罢,罢!晚间有事做,十分醉了,不惟妹丈怪我,连舍妹也怪我。”大家一笑送别了。只见小简带了小厮到家。一路道:“落得醉,左右今日还是行经。”踉踉跄跄走回,道:“爱姑,我回来了。你娘上覆你,叫你不要记挂。”正走进门,忽见一个尸首,又没了头,吃上一惊,道:“是、是、是那个的?”叫爱姑时,并不见应,寻时,并不见人。仔细看时,穿的正是爱姐衣服。他做亲得两三日,也认不真,便放声哭起“我的人”来,道:“甚狠心贼!把我一个标标致致的真黄花老婆杀死了!”哭得震天响。邻舍赶来,发财道:“是不知甚人,把我们新娘杀死。”众人便跟进来,见小简看着个没头尸首哭。众人道:“是你妻子么?”小简道:“怎不是?穿的衣服都是,只不见头。”众人都道奇怪,帮他去寻,并不见头。众人道:“这等该着人到他家里报。”小简便着发财去报。柏清江吃得个沉醉,蓝氏也睡了,听得敲门,蓝氏问时,是发财。得了这报,放声大哭,把一个柏清江惊醒,道:“女大须嫁,这时他好不快活在那里,要你哭!”蓝氏道:“活酒鬼!女儿都死了!”柏清江道:“怎就弄得死?我不信。”蓝氏道:“现有人报。”柏清江这番也流水赶起来,道:“有这、有这等事?去!去!去!”也不戴巾帽,扯了蓝氏,反锁了门,一径赶到简家。也只认衣衫,哭儿哭肉,问小简要头。小简道:“我才在你家来,我并不得知。”柏清江道:“你家难道没人?”小简道:“实是没人。”蓝氏道:“我好端端一个人嫁你,你好端要还我个人,我只问你要!斧打凿,凿入木!”小简对这些邻舍道:“今日曾有人来么?”道:“我们都出外生理,并不看见。”再没一个人捉得头路着。大家道:“只除非是贼,他又不要这头!又不曾拿家里甚东西,真是奇怪!”胡猜鬼混,过了一夜。

天明,一齐去告。告在本县钮知县手里。知县问两家口词:一边是嫁来的,须不关事;一边又在丈人家才回,贼又不拿东西,奸又没个踪影。忙去请一个蒙四衙计议。四衙道:“待晚生去相验便知。”知县便委了他。他就打轿去看了,先把一个总甲道:“是地方杀死人命大事,不到我衙里报,打下十板发威!”后边道:“这人命奇得紧!都是偿得命,都是走不开的!若依我问,平白一个人家,谁人敢来?一定新娘子做腔不从,撞了这简胜酒头上,杀死有之;或者柏茂夫妻纵女通奸,如今奸夫吃醋,杀死有之;只是岂有个地方不知?这是邻里见他做亲甚齐备,朋谋杀人劫财也是有的。如今并里长一齐带到我衙中且发监,明日具个由两请。”果然把这些人监下。柏茂与简胜央两廊人去讲,典史道:“论起都是重犯,既来见教,柏茂夫妻略轻些,且与讨保。”这些邻舍是日趁日吃穷民,没奈何,怕作人命干连,五斗一石,加上些船儿钱,管官包儿、小包儿、直衙管门包儿,都去求放,抹下名字。他得了,只把两个紧邻解堂。里长,他道不行救护,该十四石,直诈到二两才歇。

次日解堂,堂尊道:“我要劳长官问一个明白,怎端然这等葫芦提?我想这人柏茂嫁与简胜,不干柏茂事了。若说两邻,他家死人,怎害别人?只在简胜身上罢。”把个简胜双夹棍,简胜是小官儿,当不过,只得招“酒狂一时杀”人。问他要头,他道:“撇在水中,不知去向。”知县将来打了二十监下。审单道:

简胜娶妻方三日耳,何仇何恨,竟以酒狂手刃,委弃其头,惨亦甚矣。律以无故杀妻之条,一抵不枉。里邻邴魁、荣显坐视不救,亦宜杖惩。

多问几个罪,奉承上司,原是下司法儿。做了招,将一干人申解按察司,正是石廉使。他审了一审,也不难为,驳道:“简胜三日之婚,爱固不深,仇亦甚浅,招曰‘酒狂’,何狂之至是也;首既不获,证亦无人,难拟以辟。仰本府刑厅确审解报。”这刑厅姓扶,他道:“这廉宪好多事,他已招了水头去,自然没处寻;他家里杀,自然没人见。”取来一问,也只原招,道:

手刃出自简胜口供,无人往来,则吐之邴魁、荣显者,正自杀之证也。虽委头于水,茫然无迹,岂得为转脱之地乎?

解去,石廉使又不释然,道:“捶楚之下,要使没有含冤的才好。若使枉问,生者抱屈,那死的也仇不曾雪,终是生死皆恨了。这事我亲审,且暂寄监。”他亲自沐浴焚香,到城隍庙去烧香,又投一疏道:

璞以上命,秉宪一省,神以圣恩,血食一方。理冤雪屈,途有隔于幽明,心无分于显晦。倘使柏氏负冤,简胜抱枉,固璞之罪,亦神之羞。唯示响迩,以昭诬枉。

石廉使烧了投词,晚间坐在公堂,梦见一个“麥”字,醒来道:“字有两个‘人’字,想是两个人杀的。”反复解不出,心生一计,吊审这起事。

人说石廉使亲提这起,都来看。不知他一捱直到二鼓才坐,等不得的人都散了。石廉使又逐个问。简胜道:“是冤枉!实是在丈人家吃酒,并不曾杀妻。”又叫发财,恐吓他,都一样话。只见石廉使叫两个皂隶上前,秘密分付道:“看外边有甚人拿来!”皂隶赶出去,见一个小厮,一把捉了,便去带进,石廉使问他:“你甚人家,在此窥伺?”小厮惊得半日做不得声,停了一会,道:“徐家。”石廉使问道:“家主叫甚名字?”小厮道:“徐铭。”石廉使把笔在纸上写,是“双立人”一个“夕”字,有些疑心。道:“你家主与那一个是亲友?”小厮道:“是柏老爹外甥。”石廉使想道:莫非原与柏茂女有奸,怪他嫁杀的?叫:“放去。这起犯人且另日审。”外边都哄然笑道:“好个石老爷,也不曾断得甚无头事。”过了一日,又叫两个皂隶:“你密访徐铭的紧邻,与我悄地拿来。”两个果然做打听亲事的,到徐家门前问。他左邻卖鞋的谢东山,折巾的一个高东坡,又哄他出门,道:“石老爷请你。”两个死挣,皂隶如何肯放?到司,石廉使悄悄叫谢东山道:“徐铭三月十一的事你知道么?”谢东山道:“小的不知。”石廉使道:“他那日曾做甚事?”道:“没甚事。”石廉使道:“想来!”想了一会,道:“三月他家曾死一个奶子。”石廉使道:“谁人殡殓、扛抬?”道:“仵作卢麟。”石廉使即分付:“登时叫仵作卢麟,即刻赴司候检柏氏身尸!”差人飞去叫来。石廉使叫卢麟:“你与徐铭家抬奶子身尸在何处?”道:“在那城外义冢地上。”石廉使道:“是你入的殓么?”道:“不是小人。小人只扛。”石廉使道:“有些古怪么?”卢麟道:“轻些。”石廉使就打轿,带了仵作到义冢地上,叫仵作寻认。寻认了一会,认出来。石廉使道:“仍旧轻的么?”仵作道:“是轻的。”石廉使道:“且掀开来。”只见里边骨碌碌滚着一个人头。石廉使便叫人:“速将徐铭拿来!”一面叫柏茂认领尸棺。柏茂夫妻望着棺材哭,简胜也来哭。谁知天理昭昭,奶子阴灵不散,便这头端然如故。柏茂夫妻两个哭了半日,揩着眼看时,道:“这不是我女儿头!”石廉使道:“这又奇怪了,莫不差开了棺?”叫仵作,仵作道:“小人认得极清的。”石廉使道:“只待徐铭到便知道了。”两个差人去时,他正把爱姐藏在书房里,笑那简胜无辜受苦:“连你爹还在哭……”听得小厮道“石爷来拿”,他道一定为小厮去看的缘故,说:“我打点也无实迹。”爱姐道:“莫不有些脚蹋?”徐铭笑道:“我这机谋,鬼神莫测。从那边想得来?”就挺身来见。

不期这两个差人不带到按察司,竟带到义冢地。柏茂、简胜一齐在,一口材掀开。见了吃上一惊,道:“有这等事?”带到,石廉使道:“你这奴才!你好好将这两条人命一一招来!”徐铭道:“小的家里三月间原死一个奶子,是时病死的。完完全全一个人,怎只得头?这是别人家的。”卢麟道:“这是你家抬来的三[扌甹] 松板材。我那日叫你记认,见你说‘不消’,我怕他家有亲人来不便,我在材上写个‘王靓娘’,风吹雨打,字迹还在。”石廉使叫带回衙门。一到,叫:“把徐铭夹起来!”夹了半个时辰,只得招:“是因奸不从,含怒杀死。”石廉使道:“他身子在那里?”徐铭道:“原叫家人徐豹埋藏。徐豹因尝见王靓娘在眼前,惊悸成病身死,不知所在。”石廉使道:“好胡说!若埋都埋了,怎分作两边?这简胜家身子定是了。再夹起来!要招出柏氏在那里,不然两个人命都在你身上!”夹得晕去,只得把前情招出,道:“原与柏氏通奸,要娶为妾。因柏茂不肯,许嫁简胜。怕露出奸情,乘他嫁时,假称探望,着奶子王靓娘前往,随令已故义男徐豹,将靓娘杀死,将柏氏衣衫着上,竟领柏氏回家。因恐面庞不对,故将头带回。又恐王氏家中人来探望,将头殓葬,以图遮饰。柏氏现在后园书房内。”石廉使一发叫人拘了来。问时,供出与徐铭话无异。石廉使便捉笔判:

徐铭奸神鬼蜮,惨毒虺蛇。镜台未下,遽登柏氏之床;借箸偏奇,巧作不韦之计。纪信诳楚,而无罪见杀,冯亭嫁祸,而无辜受冤。律虽以雇工从宽,法当以故杀从重。仍于名下追银四十两,给还简胜财礼。柏茂怠于防御,蓝氏敢于卖奸,均宜拟杖。柏氏虽非预谋杀人,而背夫在逃,罪宜罚赎官卖。徐豹据称已死,姑不深求。余发放宁家。

判毕,将徐铭重责四十板。道:“柏氏,当日人在你家杀,你不行阻滞,本该问你同谋才是。但你是女流,不知法度,罪都坐在徐铭身上。但未嫁与人通奸,既嫁背夫逃走,其情可恶!”打了廿五。“柏茂!本该打你主家不正,还可原你个不知情,已问罪,姑免打。”蓝氏纵女与徐铭通奸,酿成祸端,打了十五。徐豹取两邻结状:“委于五月十九身死。”姑不究。卢麟扛尸原不知情,邻里邴魁等该问他一个“不行觉察,不行救护”,但拖累日久,也不深罪。还恐内中有未尽隐情,批临江府详究。即已是石廉使问得明白了,知府只就石廉使审单敷演成招,自送文书,极赞道:“大人神明,幽隐尽烛。知府不能。”赞一辞、称颂一番罢了。

后来徐铭解司,解院,都道他罪不至死,其情可恶,都重责。解几处,死了。江西一省都仰石廉使如神明,称他做“断鬼石”。若他当日也只凭着下司,因人成事,不为他用心研求,王靓娘的死冤不得雪,简胜活活为人偿命,生冤不得雪,徐铭反拥美妾快乐,岂不是个不平之政?至于柏茂之酒,蓝氏之懒,卒至败坏家声;徐铭之好色,不保其命;爱姐之失身,以致召辱,都是不贤,可动人之羞恶,使人警醒的。唯简胜才可云无妄之灾,虽在缧绁,非其罪也。

雨侯曰:人情险于山川,岂能尽烛然。要使折狱,无不尽之心,心尽而情自出。故吾以为钩筩之吏,胜依样之胡芦,如石公之不顾情面而屡行批驳,卒得其情,司道中罕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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绿野仙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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