型世言

《型世言》,全称《峥霄馆评定通俗演义型世言》,是明末小说家陆人龙撰写的一部拟话本小说集,约刻于崇祯五年(1632)。型者,模也,榜样之谓也,这是一部教人如何立身处世的书,作者旨在以自己的作品来教育读者、匡正世风。《型世言》相当广泛地反映了明代的社会政治生活,真实而生动地描绘出一幅幅明代社会生活画面。
第三十六回 勘血指太守矜奇 赚金冠杜生雪屈

聪明误人,作吏者犹甚。一逞聪明,驱人就我,棰楚之下,何求不获哉!聪明得误,于是世反以摸棱为是,而不知亦为失也。杜请托,破成见,沉心巽志,进两造而审克之,百不一失矣。毋令无辜吁我不得而吁天!

翠娱阁主人识题

天理昭昭未许蒙,

谁云屈抑不终通。

不疑岂肯攘同舍,

第五何尝挞妇翁。

东海三年悲赤地,

燕台六月睹霜空。

由来人事久还定,

且自虚心听至公。

忠见疑,信见谤,古来常有。单只有个是非,终定历久自明。故古人有道:

周公恐惧流言日,

王莽谦恭下士时。

假若一朝身便死,

后来真假有谁知!

不知天偏教周公不死,使居东三年之后,晓得流谤说他谋害成王的,是他兄管叔、弟蔡叔。成王不能洗雪他,天又大雷电疾风,惊动成王,这是无屈不伸。就如目下魏忠贤,把一个“三案”一网打尽贤良,还怕不够,又添出“封疆行贿”一节,把正直的扭作奸邪,清廉的扭作贪秽,防微的扭做生事,削的削,死的死,戍的戍,追赃的追赃。还有一干巧为点缀,工为捃摭,一心附势,只手遮天,要使这起忠良决不能暴白。不期圣上当阳,覆盆尽烛,忠肝义胆终久昭然天下,这是大事。还有小事,或在问官之糊涂,或事迹之巧凑,也没有一时虽晦,后来不明之理。

话说我朝处州府有一个吏,姓杜,他原是本府龙泉县人,纳银充参在本府刑房,家里有三五十亩田,家事仅可过得;妻王氏,生有一个儿子,因少乳,雇一个奶娘金氏;还有小厮阿财,恰倒是个守本分的;住在府二门西边公廨。有一冯外郎,是在兵房的,也有家私;母邵氏、妻江氏,出入金冠金髻,尝请人,专用些银杯之类。两家相近,杜外郎后门正对着冯外郎前门,两家尝杯酒往来,内里也都相见,是极相好的。故此杜家这奶娘每常抱了这娃子,闯到他家。各家公廨都也不甚大,房中竟是奶子尝走的。一日,只见冯外郎有个亲眷生日,要阖家去拜贺,这奶子便去帮他戴冠儿,插花儿,撺掇出门。冯外郎倚着在府里,因不留人照管,锁了门竟自去了。

不期撞出他一个本房书手张三来,这人年纪不多,好的是花哄闝 赌,争奈家中便只本等,取得一个妻小,稍稍颇有些儿赔嫁,那里够他东挪西掩?就是公事,本房也少,讲时节又有积年老先生做主,打后手他不过得个堂众包儿,讲了一二两,到他不过一二钱,不够他一掷。家里妻子时常抱怨他,他不在心上。今日出几钱分子,在某处串戏;明日请某人游山,在某处小娘家 闝 ,也是小事。只坏事是个赌,他却心心念念,只是在这边。不知这赌场上最是难赌出的,初去倒赢一二钱银子,与你个甜头儿,后来便要做弄了。如钳红捉绿,数筹码时添水,还有用药骰子,都是四、五、六的。昔日有一个人善赌,善用药骰子,一个公子与他赌,将他身边搜遍,只见赌到半夜时,他小厮拿一盘红柿卖尊,他就把一个撮在口里,出皮与核时,已将骰子出在手中,连掷几掷,已赢了许多;他复身又裹在柿皮里,撇在地下,那个知得?所以都出不得积赌手。他自道聪明,也在赌行中走得的,钻身入去。不期今日输去鬃帽,明日当下海青。输了当去翻,先是偷老婆衣饰,及到后头没了,连家中铜杓、镟子、锡壶、灯台,一概偷去。管头少,不够赌,必至缩手缩脚没胆,自然越输。这日输得极了,意思要来衙门里摸几分翻筹,走到门上,见一老一少女人走出来上轿,后边随着一个带闝 方巾,大袖蓝纱海青的,是他本房冯外郎,后面小厮琴童挑着两个糕桃盒儿。张三道:“这狗蛮倒阔!不知那里去?”走进房里,只见一人也没。坐了一会,想道:“老冯这蛮子,向来请我们,他卖弄两件银器。今日全家去吃酒,料必到晚才回,我只作寻他,没人时,做他一档,决然够两日耍,公事这两分骚铜,那当得甚事!”从来人极计生,又道“近赌近贼”,走到他门前,见是铁将军把门,对门没个人影,他便将锁扭,着力一扭,拳头扭断,划了指头,鲜血淋漓。心里想道:“出军不利!”又道:“是血财,一定有物!”反拴了门,直走进去。指上血流不止,拾得一条布儿,将来缠了。径入房中,撬开箱子,里边还剩得一顶金冠,两对银杯,一双金钗,几枝俏花。他直翻到底,有一封整银,又几两碎银,都放在身边。心忙手乱,早把手上布条落在箱中,他也不知。走出来,竟往外边一溜:

素有狗偷伎俩,喜得银财入掌。

只顾一时不知,恐怕终成磨障。

又想:“我向来人知我是个骳鬼,哪得这许多物件?况六月单衣单裳,叫人看见不雅!”转入房中,趁没人,将金冠、钗花、银杯,放入一个多年不开的文卷箱内,直藏在底里,上面盖了文卷,止将银子腰在身边,各处去快活。

只是冯外郎在那箱吃酒看戏,因家中无人,着琴童先回来看家。琴童贪看两折戏不走,直至半本回家,看见门上锁已没。一路进去,重重门都开,直到里边,房门也开的,箱子也开的,急忙跑出门来,报知家主公。偶然杜家奶子开出后门,见他慌慌的,问道:“琴童!甚么忙?”回道:“着了贼!着了贼!”一径走到酒席上,对冯外郎道:“爷!家下着贼了!着贼了!”冯外郎道:“不没甚么?”琴童道:“箱子都开了!”冯外郎丢了酒盅便走,两个内眷随即回来。外面铜杓、火锨都不失,走到房中,只见打开两只箱子,里边衣服都翻乱到底,不见了金冠、钗花、酒杯、银两。这两个内眷又将衣服逐件提出来查,却见这布条儿圆圆筒着。上边有些血痕。两个道:“衣裳查得不缺,这物是那里来的?”冯外郎道:“这一定是贼手上的,且留着!”随即去叫应捕来看。应捕道:“扭锁进去,不消得说,像不似个透手儿。只青天白日,府里失盗,外贼从何得来?这还在左右前后踹。”冯外郎就在本府经历司递了张失单。杜外郎也来探望,亦劝慰他。但是“失物怨来人”,冯家没了物事,自然要胡猜乱猜,又是应捕说了句府中人,因此只在邻近疑猜。晚间三个儿吃酒,忽然冯外郎妻江氏道:“这事我有些疑心,对门杜家与我们紧对门,莫不是他奶子平日在我家穿进穿出,路径都熟,昨日又来这边撺掇我们穿戴,晓得我们没人,做这手脚?路近搬去,所以无一人看见。”琴童立在那边筛酒,听得这话,便道:“正是!我昨日出门来说的时节,那奶子还站在后门边看。说道箱子里寻出甚缚手布条儿,我记得前日他在井上破鱼,伤了指头,也包着手,想真是他!”邵氏道:“这些奶子,乡下才来的还好,若是走过几家的过圈猪,哪里肯靠这三四两身钱?或是勾搭男人,偷寒送暖;或是奉承主母,搬是挑非,还又贼手贼脚,偷东摸西;十个中间,没一两个好。故此我说这些人不要把他穿房入户。那小厮阿财鹰头鹘脑,一发是个贼相。一个偷,一个递,神出鬼没,自然不知不觉。”冯外郎道:“这事不是作耍的,说不着,冤屈平人,反输一帖。况且老杜做人极忠厚,不料做这事。”邵氏道:“老杜忠厚,奶子及阿财不忠厚,应捕也说是脚跟头人!”冯外郎道:“且慢慢着应捕踹他。”又道琴童不早回看家,要打他。

次早,琴童带了气,认了真,即便对着杜家后门骂道:“没廉耻的,银子这等好用?带累我要打!若要银子,怎不养些汉?你平日看熟路正好掏,掏去的只怕不得受享!”走出走进,只在那厢骂。后门正是杜家厨房,这奶子平日手脚绝好,只是好是与人对嘴儿,听了道:“这小厮一发无礼!怎对着我家骂?”王氏道:“他家里不见物事,家主要打他,也要骂,不要睬他!”捱到晚,奶子开门出去泼水,恰好迎着这小厮在那里神跳鬼跳,越发骂得凶,道:“没廉耻养汉精!你只偷汉罢了,怎又来偷我家物事,金冠儿好戴,怕没福!银子好用,怕用不消!”奶子不好应。他不合骂了,来把奶子手一扯,道:“奶阿姆!我记得你前日手上破鱼伤了,缚条白布条,我家箱里也有这样一条白布条。”奶子听他骂了半日,声声都拦绊着他,心中正恼,听了这一句,不觉脸儿通红,一掌打去,道:“你这小贼种!在此骂来骂去,与我无干,我并不理你,怎说到我身上来!终不然我走熟路径掏你家的?”琴童捏住手道:“真赃实物现在!难道我家里做个箍儿冤你?”奶子动气,两个打做一团。两家主人与邻舍都出来看。一个道:“你冤人做贼!”一个道:“你手上现现是个证见!”再折不开。杜外郎道:“我这阿姆他手脚极好,在我家一年,并不曾有一毫脚塌手歪,莫错冤了人。”冯外郎道:“事值凑巧,怪不得我小厮疑心。”两下各自扯开自己的人,只是两边内里都破了脸。杜家道:“他自在衙门,不晓法度,贼怎好冤人?这官司怕吃不起!”冯家道:“没廉耻!纵人做贼,还要假强!”两边骂个不歇。杜家阿财也恼了,就赶出来相骂,渐渐成场,众人都暗道冯家有理。连这两个男人,一个要捉贼,一个要洗清,起初还好,夜来被这些妇人一说,都翻转面来。冯外郎告诉两廊,却道再没这凑巧的。张三也每日进衙门看些动静,看着卷箱,夹在人伙里,道:“这指头便是‘此处无银’!”两个外郎一齐拥到经历司,经历出来,两个各执一说,你又“老公祖”,我又“老公祖”,这经历官小,压不伏,对了冯外郎道:“这原有些形迹。”对杜外郎道:“贼原是冤不得的。”分理不开,道:“这事大,我只呈堂罢了!”不敢伤及那边,只将冯外郎原递失单,并两家口词录呈。

早间知府升堂时,两边具状来告,一个告是“窝盗”,一个告是“诬陷”。知府先问冯外郎。道:“小的本府吏,前日举家去拜寿,有贼抉入公廨,盗去金冠、银两等物,箱内遗有带血布一条。小厮琴童见杜外郎家奶子常在小的家出入,他指上带有伤痕,去问他,两边争闹,激恼老爷。”又问杜外郎道:“小的也是本府吏,家里有奶子金氏,平日极守份,前日实在家中,并不曾到冯外郎家,遭他诬陷,不甘具告。”知府道:“我这府里告失盗,我想门上把守甚严,内外一清如水,谁敢进来作贼?一定是我衙门人役!”叫拿那布条来看,原是裹在指上筒得圆圆的。知府看了,叫皂隶:“看奶子指上果有伤么?”皂隶看了,道:“有伤,似划开的,将好了。”叫拿这布条与他套,皂隶走去,扯过指头只一揿,果然揿上,道:“套得上的。”知府笑了一笑道:“这明是平日往来,轻车熟路,前日乘他无人,盗他财物,慌忙把这物落在箱中,再不消讲得,不然天下有这等凑巧的事?拶起来!”一拶拶得杀猪般叫,道:“实是不曾!”知府道;“他一个女人也没胆,他家还有人么?”冯外郎道:“他家还有个阿财。”叫:“拿来!”捉到,要他招同盗。阿财道:“前日金氏在家,并不曾出门,说他偷,真是冤枉,怎干连得小人?”知府道:“你说得他干净,说你也干净,正是同谋!”一夹棍不招,再一夹棍,夹得阿财晕去,脚都夹折。那边奶子夹棍,当不得,早已招成盗了,问:“是与阿财同盗?”他又招了。只有赃,指东话西,推阿财,阿财推奶娘,招得糊涂。知府问:“他两人家住那里?”一个是龙泉,一个是宣平,都是外县。知府道:“这不消说,赃还在杜外郎家,要夹起来!”杜外郎道:“他两个胡打乱招,赃实是没有。”知府道:“他两个没你做窝主,怎敢在我府中为盗?决要在你身上追赃!”给王(?)搁上夹棍,一个杜外郎叹口气道:“这真是冤屈无伸,枉受刑罚!”只得认个“赔赃”。知府已将来打了二十,拟做窝盗,免刺发徒,前程不消说了。阿财窝盗刺徒,金氏赎徒。把阿财监了,杜外郎、金氏召保。一府书吏都道这事是真,杜外郎不该来争,惹火烧身。有怪他的,道:“府里常常着贼,杜外郎坐地分赃,应该吐些出来!”又有怜他的,道:“人是老实人,或者是这两个做贼,赃必是他两个人寄回家去,没奈何只得认赔。”那刻毒的又道:“有在一家不知的?拿赃出来实搭搭是贼,‘赔赃’还好解说,这是后来辨复前程巧法!”可怜一个杜外郎本是清白的人,遭这冤枉,在府中出入,皂甲们都指搠道:“是个贼头!”候缺典吏道他缘事,要夺他缺;各公廨道他窝家,要他移出府去。气不愤,写一张投词,开出金氏生年月日,在本府土谷并青面使者祠前表白心事。又有那恶薄的,在投词后标一笔道:“窝贼为盗,本府太爷审确,无冤可伸,不必多说!”

事成弓影只生疑,

众口寻声真是迷。

独恃寸心原不枉,

冥冥好与老天知。

又粘几张招帖,写道:“冯家失物,有人获着,情愿谢银十两!”人都道胡说。还惹得一个奶娘在家枉耽了贼名,只要寻死觅活。方得王氏道:“你看我家无辜担了一个窝家臭名,还在这里要赔赃,你如今死了,有事在官,料诈他不得,人还说你惧罪寻死。这都是天命,莫把性命错断送,天理昭彰,日久事明!”时刻只在家求神拜佛,要辨明冤枉,洗雪他一身行止。审单已出,取供房一面做稿,申解守巡。只便宜了张三,今日这坊里赌,明日那家里闝 ,每日只进来看一看卷箱,他自心照去了。那里顾杜外郎为他负屈含冤,为他干受罪?只是没本心的银子,偏不够用,随手来,随手去,不多几日,弄得精光。如今要来思量金冠之类,只是几次进来时,或是撞着有人在那里书写,不好去翻动。自己不动笔,痴呆般在那里坐又不像,只得回去。这日等得人散,连忙揭开长卷箱,取出金冠,放在袖中,正要寻纸包,恰值本房一个周一官,失落一把扇子,走来东张西望,扇在桌下,低头拾时,却见张三袖中突然。两个取笑惯的,便道:“张三老,你今日得采,要做个东道请我!”伸手去捏他的。张三忙把袖子洒了开去,道:“捏不得的!”周一道:“甚么,纸糊的?”道:“不是,是个亲眷要主银子用,把一顶金冠央我去兑换,若换得有茶钱,我请你。”周一道:“我姑娘目下嫁女儿,他说要结金髻,供给费事,不如换了现成的省事。你多少重,要几换?我看一看,若用得着,等我拿去换了!”扯住定要看。张三道:“是旧货,恐不中意,不要看他。”周一道:“我姑娘原也不接财也,聊且将就赔嫁,你但拿我一看,难道便抢了去?”只得把与周一看了,道:“这个倒是土货,不是行货,怎口都揿扁了,梁上捏了两个凹,又破了一眼?”张三道:“少不得要结闝 髻的盔洗,不妨得!”周一道:“是,是。”又看了看果边,有个花押,是冯外郎的一般。因对张三道:“料你不肯相托,我问姑娘拿银子来,只是要让他些!”张三道:“自然。”流水里去了。

周一是一个伶俐人,想道:“张三这赌贼,抓得上手就要赌,便是老婆的,也不肯把他,怎有这瞎眼亲眷拿与他?左右是送了!”后边又想道:“既是央他换,怎的分两晓不得,口都弄扁了?其中必有跷蹊!”正沉吟时,却见冯外郎带了个甲道来,道:“早间签下一张拨马的牌,你寻一寻与他。”寻与了甲首,那周一忽然触起,道:“冯老官!你前被盗去金冠,是五梁儿、半新、当面又破着一眼的么?”冯外郎道:“破一眼我原不知,只是五梁暗云,在家里结的,不上戴得三四年。”问:“里边有甚花字么?”冯外郎道:“是旧年我因争缺要用,将来当在府前当里,诚恐调换,曾打一花押在圈边,就与平日一样的。”周一道:“我只为花押有些疑心,这人要换,不若你有银子拿十两来,我替你押来细看。”冯外郎道:“是那个?”周一道:“若是说出,这个人不是,道我冤他,那人知道怪我。”冯外郎道:“你莫哄我!”周一道:“我你一房人,胳膊离不得腿,难道哄你这几两银子?只是寻着自己原物,须大大请我一个东道!”果然冯外郎去拿了一封四锭冲头付与周一。周一便来寻张三,不料张三又等不得,在大街上当铺内已是当了五两银子,赶去一个时辰都送了。周一到张三家,他妻子道:“早间府里去未回。”周一只得走转,不上走了十间门面,张三闷闷的恰好撞来。周一道:“方才已对姑娘说,拿十两银子押去一看,中意,公估兑换。”张三道:“迟了些,他因会钱要紧,当了五两,票子在我身边。”周一道:“既是当了,我替你同到当中抵去兑换,也免得后日出利钱!”张三想道:“换得又多两两,可以翻筹。”就同他去。走到当里,道:“这冠不止十两!”周一道:“你只要估值五两当头。”当中只得注了票子,将金冠付与周一。周一道:“这事只在明日定夺,你明日在家。”两个别了。周一竟到府前来寻冯外郎。冯外郎正在家里等回报,见了周一,道:“物来了么?”周一道:“八分是你的,脚迹像,还是一张写坏的牌花包着。”递与冯外郎。冯外郎看冠儿倒不大的确,见了花字,连声道:“是!”周一道:“这不可造次,你还拿进里边一看。”进去,只见江氏认得的真,道:“正是我家的!面前是小女儿不晓得,把脚簪搠破一眼!”冯外郎见了真赃,便留住周一吃酒,问:“是那个?莫不是老杜?”周一道:“不是,是本房赌贼张三。”冯外郎道:“一定是老杜出不得手,央他兑换的了。”周一道:“老杜与张三不熟。”冯外郎道:“莫管他!明日捉了张三,便知分晓!”周一自去了。

金归箧底何从识?

怨切论肌孰与伸?

谁料傍观饶冷眼,

不教抱璞泣荆人!

此时杜外郎招成,只待起解。因要人、赃起解,没有原赃,只得卖田,得银八十两,急于脱手,折了一个加三。在家里叹息道;“有这样命运!人只破财不伤身罢了,如今打了又赔钱,还担了一个贼名,没了一个前程!后日解道,少则十五板,还添班里门上杖钱,要今日设处!”好生怨恨,道:“有这样歪官!”只见这厢冯外郎早堂竟禀府尊,道:“前日盗赃已蒙老爷判价八十两,批着杜外郎赔偿,见在候解。昨日适有吏员本房书手张三,拿金冠一顶,央同房书手周一兑换,吏员看见,正是吏员的,伏乞老爷并究。”知府道:“这就是杜外郎一伙了!”叫张三,房里回覆不在。知府就差人去拿。到他家里时,他正等老周,听得叫一声,便道:“周一哥么?”走出来,却是一个皂隶,道:“老爷叫你。”张三道:“没甚事。”就分付老婆道:“周一老来,叫他在这里等我。”皂隶道:“他在府前等你哩!”张三便往府前。知府还未退堂,皂隶道:“张三带到。”知府道:“你是我这边书手么?昨日金冠是那里来的?”张三道:“是小的亲眷央小的换的。”知府道:“是那一家的?”张三答应不来。知府道:“是杜外郎央你换的么?”张三便含糊道:“是。”只见杜外郎正在家设处解道班里钱,听得说冯外郎家金冠,是他本房张书手偷,便赶出来看。听得张三含糊应是人央换,便跪下去,道:“张三!天理人心!你做贼,害得我奶子被夹,小厮腿都夹折!我坏了前程,吃打赔赃!如今天近做出来,你还要害人?是我那只手,那边与你的?没的有不得!”张三要执,执不住,只是磕头。知府叫:“夹起来!”一上夹棍,张三只得招承:“原在府门首,见他夫妇出外,乘他无人,前往窃取,扭门进去开他箱子,盗有金冠一顶、金钗一双、珠花六支、银杯四只,银十六两,俱自盗,并不与奶娘、阿财相干。”问他赃物,道:“银子已经与周一闝 赌花费,金冠抵付周一,银杯、钗花藏在本房卷箱内。”即时起出,冯外郎都认了。知府问那箱中血染布条,道:“因扭锁伤指裹上,随即脱落箱中。”知府点头道:“事有偶然如此!若非今日张三事露,岂不枉了奶子与小厮,杜外郎枉赔了许多钱钞,坏了一个前程!”叫:“着实打!”打了廿五,画招,拟他一个“窃盗”。便叫杜外郎道:“是我一时错认,枉了你了!幸得尚未解道,出缺文书还未到布政司,你依旧着役。”把冯外郎小厮琴童打了十五板,自己给二两银子与阿财,还着冯外郎出银将养,即时释放。又叫六房典吏道:“他两个典吏原无仇隙,只因一边失盗,急于寻赃,却有这凑巧事,便至成讼。中间实是难为了杜典吏,我如今一一为他洗雪,还要另眼看他,冯典吏也须赔他一个礼,这在你们同袍,也该与他处一处!”又对冯外郎道:“我当日原据你告词勘问,若到上司,你该坐诬,你不可不知机!”冯典吏连叩头,道:“只凭老爷分付。”

暂尔浮云蔽太阳,

覆盆冤陷痛桁杨。

中天喜见来明鉴,

理直须知久自彰!

那周一虽是无心为杜外郎,却像使他洗雪。只是张三恨他,扯做赌友,道他赢去银五两,费了好些唇舌。这番阖衙门方信天下有这样冤枉事,奶子原是个好人,连阿财是个无辜,杜外郎乃老实人,赔赃是冤枉,他家里拜佛求神,果然报应。事一明白,奶子要赶到冯外郎家,与他女人白嘴,道冤他做贼,害他出丑受刑;阿财也瘫去要冯外郎赔这双脚;奶子老公与阿财父母先前怕连累,不敢出头,如今一齐赶来,替老婆、儿子出色,登门嚷骂。骂得一个冯外郎躲了不敢出头,央人求释。那杜外郎量大,道:“论起他这等不认得人,诬人做贼,夹拶坏了我的家人,加我一个贼名,一个前程几乎坏了,还破费我几两银子,该上司去告他,坐他一个诬陷,才雪我的气。但只是怕伤了本府太爷体面。况且是我年命,只要列位晓得我不是个窝盗养贼,前日投词上都是真情罢了!”众人道:“当日我们都说你原是个正直的人,倒是太爷当了真,救解不来。如今日久见人心了,冯老官原是你相好的,便将就些罢!”冯外郎即便自己登门谢罪,安排戏酒,央两廊朋友赔老杜的话。冯外郎道:“小弟一时误听小价、老母与房下,道奶娘频来,事有可疑,得罪了老丈!”杜外郎道:“老丈,小弟如今说过也罢了,只是才方说‘误听阿价与内人’差了!我们全凭着这双眼睛认人,全凭着肚里量人,怎么认不出老杜不是窝盗的,量不出老杜不肯纵人为非的,却凭着妇人女子之见?妇人女子能有几个识事体的?凡人多有做差的事,大丈夫不妨直认,何必推人?”冯外郎连声道是。众人都道:“说得有理!”大家欢饮而散。又将息阿财,求释奶子,结了个局。后来张三解道解院,发配蓬莱驿摆站。杜外郎太尊因他正直受诬,着实看取,诸事都托他,倒起了家。只是这事杜外郎受枉,天终为他表白;奶子惯闯人家,至有取疑之理。但天下事何所不有?冯外郎执定一个偶凑之事,几至破人家,杀人身,若一翻局,自己也不好。做官要明,要恕。一念见得是,便把刑威上前。试问:已死的可以复生、已断的可以复续么?故清吏多不显,明吏子孙不昌,也脱不得一个“严”字。故事虽十分信,还三带分疑;官到十分明,要带一分恕,这便是已事之鉴。

雨侯曰:窃铁一疑,无之而非窃铁,天下受枉宁可胜纪乎?吾愿世之恕存心而虚取衷,无为作聪明令人抱冤也!
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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绿野仙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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