型世言

《型世言》,全称《峥霄馆评定通俗演义型世言》,是明末小说家陆人龙撰写的一部拟话本小说集,约刻于崇祯五年(1632)。型者,模也,榜样之谓也,这是一部教人如何立身处世的书,作者旨在以自己的作品来教育读者、匡正世风。《型世言》相当广泛地反映了明代的社会政治生活,真实而生动地描绘出一幅幅明代社会生活画面。
第三十七回 西安府夫别妻 郃阳县男化女

小引

噫!日有此变而世悉变而女,妖淫阴晦之气遍宇内矣。昔人谓三代之上皆魑魅,予则曰今日之朝野多妾妇。倘能清夜自耻乎,又妾妇而须眉,变亦何必待天?

翠娱阁主人识

举世趋柔媚,凭谁问丈夫?

狐颜同妾妇,猥骨似侏儒。

巾帼满缝掖,簪笄盈道涂。

莫嗟人异化,宇内尽模糊!

我尝道:“人若能持正性,冠笄中有丈夫;人若还无贞志,衣冠中多女子,故如今世上有一种娈童,修眉曼脸,媚骨柔肠,与女争宠,这便是少年中女子。有一种佞人,和言婉气,顺旨承欢,浑身雌骨,这便是男子中妇人。又有一种蹐躬踽步,趋膻附炎,满腔媚想,这便是衿绅中妾媵。何消得裂去衣冠,换作簪袄;何消得脱却须眉,涂上脂粉。世上半已是阴类!但举世习为妖淫,天必定与他一个端兆。尝记宋时宣和间,奸相蔡京、王黼、童贯、高俅等专权窃势,人争趋承,所以当时上天示象:汴京一个女子,年纪四十多岁,忽然两颐痒,一挠挠出一部须来,数日之间,长有数寸。奏闻,圣旨着为女道士,女质袭着男形的征验。又有一个卖青果男子,忽然肚大似怀娠般,后边就坐蓐,生一小儿,此乃是男人做了女事的先兆。我朝自这干阉奴王振、汪直、刘勤与冯保,不雄不雌的,在那边乱政。因有这小人磕头掇脚,搽脂画粉,去奉承着他。古人道的“举朝皆妾妇也,上天以灾异示人”,此隆庆年间有李良雨一事。

这李良雨是个陕西西安府镇定县乐善村住民,自己二十二岁。有个同胞兄弟李良云,年二十岁。两个早丧了父母。良云生得身材魁伟,志气轩昂;良雨生得媚脸明眸,性格和雅,娶一本村韩威的女儿小大姐为妻。两个夫妇呵:

男子风流女少年,

姻缘天付共嫣然。

连枝菡萏双双丽,

交颈鸳鸯两两妍。

这小大姐是个风华女子,李良雨也是个俊逸郎君,且是和睦。和亲一年,生下一个女儿,叫名喜姑,才得五个月,出了一身的疹子,没了。他兄弟两个原靠田庄为活,忽一日李良雨对弟道:“我想我与你终日弄这些泥块头,纳粮当差,怕水怕旱,也不得财主。我的意思不若你在家中耕种,我向附近做些生意,倘赚得些,可与你完亲。”良云道:“哥!你我向来只做田庄,不晓得生意,怕不会做。”李良雨道:“本村有个吕达,他年纪只与我相当,倒也是个老江湖,我合着他,与他同去。”李良云道:“不是那吕不拣吗?他终年做生意,讨不上一个妻子,那见得会赚钱?况且过活得罢了,怎丢着青年嫂嫂,在外边闯!”韩氏便道:“田庄虽没甚大长养,却是忙了三季,也有一季快活,夫妻兄弟聚做一块儿。那做客餐风宿水,孤孤单单,谁来照顾你?还只在家!”那李良雨主意定了,与这吕达合了伙,定要出去,在邻县郃阳县生理,收拾了个把银子本钱。韩氏再三留他不住,临别时再三嘱咐,道自己孤单,叫他早早回家。良雨满口应承,两两分别:

客路暮烟低,香闺春草齐。

从今明日夜,两地共凄凄。

韩氏送出了门,良云恰送了三五里远,自回家与嫂嫂耕种过活。

这边李良雨与吕达两个,一路里带月披星,来至郃阳,寻了一个主人闵子捷店中安下。这李良雨虽是一个农家出身,人儿生得标致,又好假风月。这吕达日在道路,常只因好 闝 花哄,所以不做家。两个落店得一两日,李良雨道:“那里有甚好看处?我们同去看一看。”此时吕达在郃阳原有一个旧相与妓者栾宝儿,心里正要去望他,道:“这厢有几个妓者,我和兄去看一看何如?”李良雨道:“我们本钱少,经甚 闝 ?”吕达道:“ 闝 不 闝 由我,我不肯倒身,他仔么要我 闝 得?”两个笑了,便去闯寡门。一连闯了几家,为因生人,推道有人接在外边的,或是有客的,或是几个“锅边秀”在那厢应名的。落后到栾家,恰值栾宝儿送客,在门首见了吕达,道:“我在这里想你,你来了么!”两边坐下,问了李良雨姓,吃了一杯茶。吕达与这栾宝儿两个说说笑笑,打一拳,骂一句,便缠住不就肯走起身,李良雨也插插趣儿。鬼混半晌,吕达怕李良雨说他一到便 闝 ,假起身道:“我改日来望罢!”那栾宝儿道:“我正待作东与你接风!”吕达道:“仔么要姐姐接风?我作东,就请我李朋友!”李良雨叫声:“不好叨扰。”要起身,吕达道:“李兄,你去便不溜亮了!”栾宝儿一面邀入房里,里面叫道:“请心官来!”是他妹子栾心儿,出来相见,人材不下栾宝儿,却又风流活动:

冶态流云舞雪,欲语鹦声鹂舌。

能牵浪子肝肠,惯倒郭家金穴。

便坐在李良雨身边,温温存存,只愿来招惹良雨。半酣,良雨假起身,吕达道:“宝哥特寻心哥来陪你,怎舍得去?”良雨道:“下处无人。”吕达道:“这是主人干系,何妨?”两个都歇在栾家。次日就是李良雨回作东,一缠便也缠上两三日。不期李良雨周身发起寒热来,小肚下连着腿,起上似馒头两个大毒。吕达知是便毒了,道:“这两个一齐生,出脓出血怎好?”连吃上些清凉败毒的药,遏得住。不上半月,只见遍身发瘰,起上一身广疮。客店众人知觉,也就安不得身,租房在别处居住。只有吕达道:“我是生过的,不妨!”日逐服事他。李良雨急于要好,听了一个郎中,用了些轻粉等药,可也得一时光鲜。谁得他遏得早,毒毕竟要攻出来,作了蛀梗,一节节见烂将下去,好不奇疼。吕达道:“这是我不该留兄在娼家,致有此祸。”李良雨道:“我原自要去,与兄何干!”并没个怨他的意思。那吕达尽心看他,将及月余。李良雨的本钱用去好些,吕达为他不去生意,赔吃赔用,见他直烂到根边,吕达道:“李大哥,如今我与你在这边,本钱都弄没快了,这也不打紧,还可再挣;只是这本钱没了,将甚么赔令正?况且把你一个风月人干鳖杀了!”李良雨在病中,竟发一笑。不上几日,不惟蛀梗,连阴囊都蛀下。先时李良雨嘴边髭须虽不多,也有半寸多长,如今一齐都落下了。吕达道:“李大哥,如今好了,绝标致一个好内官了!”那根头还烂不住,直烂下去。这日一疼疼了个小死,竟昏晕了去。只见恍惚之中,见两个青衣人,一把扯了就走。一路来,惟有愁云黯黯,冷雾凄凄,行了好些路,到一所宫殿。一个吏员打扮的走过来见了,道:“这是李氏么?这也是无钱当枉法,错了这宗公案!”须臾殿门大开:

当殿珠帘隐隐,四边银烛煌煌。香烟缭绕锦衣旁,珮玉声传清响。武士光生金甲,仙官风曳朱裳。巍巍宫殿接穹苍,尊与帝王相抗。

良雨偷眼一看,阶上立的都是马面、牛头,下边缚着许多官民士女,逐个个都唱名过去。到他,先是两个青衣人过去,道:“李良雨追到!”殿上道:“李良雨,查你前生合在镇安县李家为女,怎敢贿嘱我吏书,将女将男?”李良雨知是阴司,便回道:“爷爷,这地方是一个钱带不来的所在,吏书没人敢收,小人并没得与。”一个殿令传旨:“李良雨仍为女身,与吕达为妻。承行书吏免其追赃,准以‘错误公事’拟罪。李氏发回。”

廿载奇男子,俄惊作女流。

客窗闲自省,两颊满娇羞。

就是两个人将他领了,走有几里,见一大池,将他一推,霍然惊觉。开眼,吕达立在他身边,见了道:“李大哥,怎一疼竟晕了去,叫我耽了一把干系,同你出来,好同你回去才是。”忙把汤水与他。那李良雨暗自去摸自己的,宛然已是一个女身,倒自觉得满面羞惭,喜得人已成女,这些病痛都没了。当时吕达常来替他敷药,这时他道好了,再不与他看。将息半月,脸上黄气都去,髭须都没,唇红齿白,竟是个好女子一般。那吕达来看,道:“如今下面仔么了?”李良雨道:“平的。”吕达道:“这等是个太监模样么?出他不意,伸手一摸,那里得平?却有一线,似女人相似。李良雨忙把手上去掩了。吕达想道:“终不然一烂,仔么烂做个女人不成?果有此事,倒是天付姻缘,只恐断没这理。”这夜道天色冷,竟钻入被中。那李良雨死命不肯,紧紧抱住了被。吕达道:“李大哥!你一个病,我也尽心伏侍,怎这等天冷,共一共被儿都不肯?”定要钻来。那李良雨也不知仔么,人是女人,气力也是女人,竟没了,被他捱在身边。李良雨只得背着他睡。他又摸手摸脚去撩他,撩得李良雨紧紧把手掩住胯下,直睡到贴床去。吕达笑了道:“李大哥,你便是十四五岁小官,也不消做这腔!”偏把身子逼去,逼得一夜不敢睡。吕达自鼾鼾的睡他的觉。心里想:“是了!若不变做女人,怎怕我得紧?我只‘出其不意,攻其无备’。”倒停了两日,不去扰他。这日打了些酒,买了两样菜,为他起病。两个对吃了几盅酒,那李良雨酒力不胜,早已:

新红两颊起朝霞,

艳杀盈盈露里花。

一点残灯相照处,

分明美玉倚蒹葭。

正是酒儿后灯儿下,越看越俊俏。吕达想道:“我闻得南边人作大嫩,似此这样一个男人也饶他不过,我今日不管他是男是女,捉一个醉鱼罢!”苦苦里挜他酒,那李良雨早已沉醉要睡。吕达等他先睡了,竟捱进被里,此时李良雨在醉中不觉,那吕达轻轻将手去摸,果是一个女人。吕达满心欢喜,一个翻身,竟跳上去。这一惊,李良雨早已惊醒,道:“吕兄不要罗唣!”吕达道:“李大哥,你的光景我已知道。到后就是你做了妇人,与我相处了三四个月,也写不清。况我正无妻,竟可与我结成夫妇,你也不要推辞!”李良雨两手恨命推住,要掀他下来时,原少气力,又加酒后,他身子是泰山般压下来,如何掀得?急了,只把手掩。那吕达紧紧压住,乘了酒力,把玉茎乱攻。李良雨急了,道:“吕大哥,我与你都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,今日虽然转了女身,怎教我羞搭搭做这样!”吕达道:“你十五六岁时不曾与人做事来?左右一般。如今我兴已动了,料歇不得手。”李良雨道:“就是你要与我做夫妻,须要拜了花烛,怎这造次!”吕达道:“先后总是一般!”猛力把他手扯开了,只一挺。李良雨把身子一缩,叫一声:“罢了!”那吕达已喜孜孜,道:“果然就是一个黄花闺女!事已到手了,我也不要轻狂,替你温存做。”浑了一会,那李良雨酒都做了满身汗醒了。道:“吕大哥,这事实非偶然,我在那日晕去时,到阴司里被阎王改作女身,也曾道该与你为夫妇。只嫌你太急率些!”吕达道:“奶奶!见佛不拜,你不笑我是个呆人么?我今日且与嫂嫂报仇!”自此之后,两个便做了人前的伙计,暗里夫妻。吕达是久不见女人的男子,良雨是做过男子的妇人,两下你贪我爱,灯前对酌,被底相勾,银烛笑吹,罗衣偷解,好不快乐:

杯传合卺灯初上,

被拥连枝酒半酣。

喜是相逢正相好,

猛将风月担儿担。

吕达道:“李大哥,我与你既成夫妇,带来本钱用去大半,不曾做得生意,不如且回,待我设处些银两再来经营。”李良雨道:“我也思量回家,只得我当初出来思量个发迹,谁知一病,本钱都弄没了,连累你不曾做得生意。况且青头白脸一个后生走出来,如今做了个女人,把甚嘴脸去见人?况且你我身边还剩有几两银子,不若还在外生理。”吕达道:“我看如今老龙阳剃眉绞脸,要做个女人也不能够。再看如今呵卵泡、捧粗腿的,哪一个不是妇人,笑得你?只是你做了个女人,路上经商须不便走,你不肯回去,可就在这边开一个酒店儿罢!”李良雨道:“便是这地方,也知我是个男人,倏然女扮,岂不可笑?还再到别县去。”两个就离了郃阳,又到鄠县。路上李良雨就不带了网子,梳了一个直把头,脚下换了蒲鞋,不穿道袍,布裙短衫,不男不女打扮。一到县南,便租了一间房子,开了一爿酒饭店。吕达将出银子来做件女衫,买个包头与些脂粉。吕达道:“男是男扮,女是女扮。”相帮他梳个三柳头,掠鬓,戴包头,替他搽粉涂脂,又买了裹脚布,要他缠脚:

绾发成高髻,挥毫写远山。

永辞巾帻面,长理佩和环。

自此,在店里包了个头,也搽些脂粉,狠命将脚来收,个把月里收做半拦脚,坐在柜身里,倒是一个有八九分颜色的妇人。两个都做经纪过的,都老到。一日正在店里做生意,见一个医生,背了一个草药箱,手内拿着铁圈,一路摇到他店里买饭,把李良雨不转睛的看。良雨倒认得他,是曾医便毒过的习太医,把头低了。不期吕达在外边走来,两个竟认得。这郎中回到郃阳去,把这件事做个奇闻,道:“前日在这里叫我医便毒的吕客人,在县开了酒饭店,那店里立一个妇人,却是这个生便毒的男人,这也可怪!”三三两两播扬开去,道吕达与李良雨都在鄠县。

只见李良云与嫂嫂在家,初时接一封书,道生毒抱病,后来竟没封书信。要到吕达家问信,他是个无妻子光棍,又是没家的。常常在家心焦,求签问卜,已将半年。捱到秋收时候,此时收割已完,李良云只得与嫂嫂计议,到郃阳来寻哥哥。一路行来,已到郃阳,向店家寻问,道:“有个李良雨,在这里因闝 生了便毒广疮,病了几个月,后来与这姓吕的同去,近有一个郎中曾在鄠县见他。”李良云只得又收拾行李,往鄠县进发,问到县南饭店,里边坐着一个妇人:

头裹皂包头,霏霏墨雾;面搽瓜儿粉,点点新霜。脂添唇艳,较多论少。启口处香满人前;黛染眉修,锁恨含愁,双蹙处翠迎人面。正是:丽色未云倾国,妖姿雅称当垆。

李良云定睛一看:“这好似我哥哥,却嘴上少了髭须。”再复一眼,那良雨便低了头。李良云假做买饭,坐在店中,只顾把良雨相上相下看,正相时,吕达恰在里面走将出来。李良云道:“吕兄!一向……”吕达便道:“久违!”李良雨倒一缩,竟往里边走。李良云道:“吕兄,前与家兄同来,家兄在那厢?”吕达道:“适才妇人不是?他前因病蛀梗,已变作一个女身,与我结成夫妇。他因羞回故里,只得又在此开个店面。”良云道:“男自男,女自女,阉割了也只做得太监,并不曾有了做女人的事。这话恐难听!”正说时,只见那妇人出来,道:“兄弟!我正是李良雨,别来将近一年,不知嫂嫂好么?西安府都有收成,想今年收成尽好。我只因来到郃阳时,偶然去闝 ,生了杨梅疮。后因烂去阳物,又梦到阴司,道我应为女,该与吕达为夫妇。醒时果然是个女身,因与他成了夫妇。如今我那有嘴脸回得?家里遗下田亩,竟归你用度,嫂嫂听他改嫁。”良云道:“才方道因蛀梗做了个女人,真是没把柄子的说话!又说阴司判你该与吕兄作妻,只系捣鬼!身子变女子,怎前日出门时有两根须,声音亮亮的,今髭须都没,声音小了?”吕达道:“他如今是个女人,没了阳气,自然无须、声小,何消说得?”良云道:“这事连我对面见的尚且难信,怎教嫂嫂信得?你须回去说个明白!”良雨道:“我折了本,第一件回不得;变了女人,没个嘴脸,第二件回不得;又与吕达成亲,家里不知是个苟合,第三件回不得。你只回去,依着我说,教嫂子嫁人,不要耽误他。兄弟,你疑心我是假的;我十四岁没娘,十八岁死爹,二十岁娶你嫂嫂韩氏,那一件是假的?”良云只是摇头。次日起身,良雨留他不住。吕达叫他做“舅舅”,赠他盘缠银两,又写一纸婚书,叫韩氏另嫁。良云别了,竟到家中。一到,韩氏道:“叔叔,曾见哥哥来么?”良云道:“哥哥不见,见个姐姐!”韩氏道:“寻不着么?”良云道:“见来,认不的!”韩氏道:“你自小兄弟,有个不认得的?”良云道:“如今怕嫂嫂也不肯认,也不肯信。嫂嫂,我哥说是个女人!”韩氏道:“这叔叔又来胡说!哥是女人,讨我则甚?前日女儿是谁养的?”良云道:“正是奇怪!我在郃阳寻不着,直到鄠县,寻着他;吕达和着一个妇人,在那厢开酒饭店。问他哥哥,他道这妇人便是。”韩氏道:“男是男,女是女,岂有个妇人是你哥哥的!”良云道:“我也是这般说,那妇人死口认是我哥哥,教我认。我细认,只差得眉毛如今绞细了,髭须落下,声小了,脚也小了,模样只差男女,与哥不远。道是因生杨梅疮烂成了个女人,就与吕达做了夫妇,没脸嘴回家;叫田产归我用度,嫂嫂另嫁别人。”韩氏道:“叔叔,我知道了,前次书来说他病,如今一定病没了,故此叔叔起这议论;不然,是那薄情的另娶了一房妻小,意思待丢我,设这一个局!”良云道:“并没这事!”韩氏道:“叔叔你不知道,女人自有一个穴道,天生成的,怎烂烂得凑巧的?这其间必有缘故。还是吕达谋财害命是实,杀了你哥哥,躲在鄠县,一时被你寻着,没得解说造这谎。若道是女人,莫说我当时与他做的勾当,一一都想得起,就是你从小儿同大,怎不见来?变的这说,一发荒唐!”李良云听了,果然可疑,便请韩氏父亲韩威,又是两个邻舍,一个高陵,一个童官,把这事来说起。一齐摇头说:“从古已来,并不曾有个雄鸡变作雌的,那里有个男人变作女的?这大嫂讲得有理,怕是个谋了财,害了命,讨得一个老婆,见他容貌儿有些相像,造这一篇谎。既真是李良雨,何妨回来?却又移窠到别县?李老二,你去他把带去本钱与你么?”李良云道:“没有,因将息病用去了。只叫这厢田产归我,嫂子嫁人。”高陵道:“没银子与你,便是谋了财了!哥不来,这田产怕不是你的?嫂子要嫁,也凭他这张纸何用?老二便告,竟告他谋财杀命,同府的,怕提不来?”果然把一个“谋财杀命事”告在县里。县里竟出了一张关,差了两个人,来到鄠县关提。那吕达不知道,不提防被这两个差人下了关。

鄠县知县见是人命重情,又添两个差人,将吕达拿了。吕达对良雨道:“这事你不去,说不清。”就将店顶与人,收拾了些盘缠,就起身到镇安县来。这番李良雨也不脂粉,也不三柳梳头,仍旧男人打扮,却与那时差不远了。一到,吕达随即诉状道:“李良雨现在,并无谋死等情。”知县叫讨保候审。审时,李良云道:“小的哥子李良雨,隆庆元年四月间,与吕达同往郃县生理,去久音信全无。小人去寻时,闻他在鄠县。小人到鄠县,止见吕达,问他要哥子,却把一个妇人指说是小的哥子。老爷!小的哥子良雨上册是个壮丁,去时邻里都见是个男子,怎把个妇人抵塞?明系谋财害命,却把一个来历不明妇人遮饰!”知县叫:“吕达,你仔么说?”吕达道:“小人上年原与李良云兄李良雨,同往郃阳生理,到不上两月,李良雨因闝 得患蛀梗,不期竟成了个妇人。他含羞不肯回家,因与小人做为夫妇,在鄠县开店。原带去银两,李良雨因病自行费用,与小人无干。告小人谋命,李良雨现在。”知县道:“岂有一个患蛀梗,就至为女人的理?”叫李良雨:“你是假李良雨么?”李良雨道:“人怎么有假的?这是小的兄弟李良云,小的原与吕达同往郃阳,因病蛀梗晕去,梦至阴司,道小人原该女身,该配吕达,醒来成了个女人,实是真正李良雨,并没有个‘吕达谋财杀命事’。”知县道:“阴司一说,在我跟前还讲这等鬼话,这谋李良雨事,连你也是知情的了!”李良雨急了,道:“李良云!我与你同胞兄弟,怎不认我?老爷再拘小的妻子韩氏,与小的去时左邻高陵、右邻童官,辨认就是;在郃阳有医便毒的葛郎中,医蛀梗的温郎中;老爷跟前怎敢说谎!”知县便叫拘他妻韩氏与邻佐,此时都在外边看审事,一齐进来。知县叫:“韩氏,这是你丈夫么?”韩氏道:“是得紧,只少几根须。”李良雨便道:“韩氏,我是嘉靖四十五年正月二十讨你,十二月十一日生了女儿,我原是你亲夫,你因生女儿,生了个乳痈,右乳上有个疤,我怎不是李良雨?”叫两邻,李良雨道:“老爷,这瘦长没须的是高陵,矮老子童官,是小人老邻舍!”两个邻舍叩头道:“容貌说话果是李良雨。”知县又叫:“韩氏,你去看他是男是女?”韩氏去摸一摸,回复道:“老爷!真是丈夫,只摸去竟是一个女人!”知县道:“既容貌辨验得似,他又说来言语相对,李良雨是真,化女的事也真了。良雨既在,吕达固非杀命;良雨男而为女,良云之告,似不为无因。他既与吕达成亲已久,仍令完聚;韩氏既已无夫,听凭改嫁。男变为女,这是非常灾异,我还要通申两院具题。”因是事关题请,行文到郃阳县,取他当日医病医生结状,并查郃阳起身往鄠县日期,经过宿店,及鄠县开店两邻结状回来;果患蛀梗等病,在郃阳是两个男人,离郃阳是一男一女,中间无谋杀等事。这番方具文通申府道两院:

镇安县为灾变异常事:本月准本县民李良云告词,拘审间,伊兄李良雨于上年六月中,因患杨梅疮病溃烂成女,与同贾吕达为妻,已经审断讫。窃照三德有刚柔,权宜互用;两仪曰阴阳,理无互行。故牝鸣而唐亡,男子产而宋覆。妖由人兴,灾云天运。意者阴侵阳德,柔掩刚明;妇寺乘权,奸邪骫政。牝牡淆于贤路,晦昧中于士心。边庭有畔华即夷之人,朝野有背公死党之行。遂成千古之奇闻,宜备九重之惊省。事干题请,伏乞照详施行。

申去,两院道果是奇变。即行具题,圣旨修省:

挥戈回日驭,修德灭妖桑。

君德咸无玷,逢灾正兆祥。

这边县官将来发放宁家,良雨仍与吕达作为夫妇,后生一子。李良云先为兄弟,如今做了姊弟,亲眷往来。就是韩氏,没守他的理,也嫁了一个人,与良雨作姊妹相与。两个尝想起当日云情雨意,竟如一梦,可发一笑。在陕西竟作了一个奇闻,甚至纪入《皇明从信录》中,却亦是从来所无之事。

雨侯曰:妖不遽兴,必有其征。今红紫载道,丈夫而女子其饰;妖冶自好,丈夫而女子共容。至谐媚承顺,则丈夫而女子其心。浸而士林,漫而仕路,浸而一雌奸乘政,群雌伏附之,阴妖遍天下矣,直一李良雨哉!奈良雨知羞而朝野不知羞,反又良雨不若。使非圣明应河清凤见麟游之期,一新朝宇,妖不胜书也!
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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